在我们表兄妹中，武陶很另类，长得不像我们家人。我们这些小孩丑俊不说，都是大眼睛，双眼皮。武陶眼细的和美女似的，他话还少，像个潜伏特务，极少张嘴。八岁那年，武陶看见两个小男孩抓了蛤蟆，用钢锯条把蛤蟆的四肢锯下来，锯掉四肢的蛤蟆直哆嗦，他们就笑。武陶上去把锯蛤蟆四肢的小孩摁住，拿钢锯条差点儿把小孩的胳膊锯掉。小孩嚎叫，后来疼昏过去了，武陶还是锯。小孩们都吓疯了，武陶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他是我二叔的小孩，为此我二叔赔偿了被锯胳膊的小孩家二十万才了事儿。这事儿后街上的小孩都不敢和武陶玩了，他们的父母就不让。后来我问武陶，他比我大，我说：“哥，你怎么会想锯那小孩儿？”武陶说：“这辈子他都会怕蛤蟆，你信不？”
后来我们大了，爷爷奶奶去世后，每年不一块儿聚了，见面的机会少了。武陶学习不算好，他姥爷家是书香门第，帮了武陶不少。特别是古籍，武陶掌握的知识都叫人吃惊，知道唐宗宋祖那些事儿不算什么，夏朝武陶也知道，倒背如流。国学流行时，武陶在学校很风光。武陶大学毕业后进了家网游公司，他会编程序，这是高收入的活儿。表哥表弟表妹中出去洋打工的收入也未必比武陶高。到了这会儿，大家明白一个道理，那些不言不语，沉默寡言的小孩，长大了了不得。
武陶公司的周副总欺负公司前台的女孩小玉时，武陶看见了，他在天花板阁楼上查一个有故障的发射器，杂物间的天花板隔板出入口没关严，周副总把小玉摁倒，以及后来发生的事儿他都看到了。小玉的姐姐和我是同事，她把我叫到露台上，说了她妹妹被欺辱的事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有些懵懂，这该是保密的事儿，直到她说了我表弟武陶看见了，我才恍然。周副总不承认他欺负了小玉，小玉没经验，事后跑回家边洗澡边哭，肮脏感叫她一遍遍冲洗自己，证据都冲洗没了。
事情在公司传的沸沸扬扬，茶余饭后，大家说的都是周副总和小玉的事儿。武陶主动找的小玉，说周副总欺负她的过程他都看见了，可以给她作证。小玉感动地哭了，有点儿喜极而泣，说：“武哥，您帮帮我。…”武陶同意帮忙，像个古代大侠，却提了个条件，要小玉嫁给他，要不他不给她作证。
当着女孩的面这么说，还要人家嫁给他，叫人不知所措了。小玉没答应也没拒绝。她跟姐姐说了，小玉姐姐就来找我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有点儿尴尬。我挺生武陶气的，这是什么人啊。我答应找武陶，当天我约他下班吃饭。知道是这事儿，武陶说：“我喜欢那丫头，可要不这样，她不会看上我。”
说了一晚上，把嘴皮子磨破了，武陶没直接答应，说：“你放心，我有数。”
无能为力，我跟小玉姐姐说了，有点儿尴尬。小玉应该是不喜欢武陶，不答应武陶不给她作证。过了两天，小玉姐姐找我，说小玉打武陶电话，他不接，也不上班了。
这是巧合，我二叔叫车撞的很厉害，他喝多了，把大街当成他家了。警察裁定我叔叔八成责任。抢救和各种手术花了二十万，钱是我们家和几个叔叔凑的。武陶家很有钱，我叔叔要帮助民营企业家，投资全打水漂了，一夜间成了兄弟中的困难户。
得知是这样，小玉姐姐说了些安慰的话。我在医院和武陶说了小玉姐姐找我的事儿，武陶说他知道了。警方对小玉的事儿出结论前，武陶给小玉做证了，把周副总和律师打得措手不及。小玉姐姐特意给我打了电话，说：“谢谢你，要不我妹出不来这口气，没法活了。”
这事儿和我没多大关系。见到武陶我没提，也没问他和小玉的事儿。武陶这人你影响不了他，我不愿意多说。我叔叔这边还好，手术由里到外，换了好几个科做手术，ICU住了十五天，光ICU花了二十万。危机关头国产药就没了，都是医保不报销的药了。
我婶婶是很光鲜的人，半个月里就老了，白头发多了，看上去憔悴了。我妈说压力最容易叫人老。过了些天，小玉姐姐找到了我，这次她很着急，情况变得复杂了。小玉已经答应嫁给武陶了，终裁前他又撤销了对周副总的指控，说他脑子因为他爸车祸的事儿不是很清醒，他喜欢小玉，撒了慌。他什么也没看见。警察训斥了他，要拘留他，武陶说：“我接受。…”
小玉为此整天哭泣。传言她勾引武陶，叫他做伪证。老天爷，这个世界要毁你时，什么套路都有。我做不了什么了，我把小玉姐姐带到医院，叫她在院里等着，我把武陶叫出来，让他们自己谈。武陶道歉，给小玉姐姐鞠躬，说他想过了，他不能因为喜欢小玉就撒谎，这是不对的。武陶坚持真理的表情虔诚地叫人感动。小玉姐姐走了。武陶冲我说：“也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听上去特别别扭，叫人目瞪口呆。小玉的事儿最终是这么解决的，一个月后她跳楼坠亡了，快要落地时看眼的人听见了喊叫：“不不啊！…”跳楼自杀的人，快落地时会后悔，可来不及了。那天听说这事儿，我觉得太阳不那么亮了。大中午，我和太阳对视，不那么刺眼。我有点儿忧伤，不是难过。那种淡远的关系，又碰上悲壮的事儿带给我的感觉一般都是这样。
叔叔出院后的一天，武陶找我喝酒。他说了一句话：“小玉今天殡葬。”我以为他是愧疚了，后来才知道不是。武陶说他爸花钱太多，肇事那边只有个交强险，家里欠债，没钱赔偿。武陶的意思关键时候家里人为大。
我们喝的都太多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再想起昨晚喝酒，我才记起发生的事儿。武陶当时用手机录像了，给小玉作证时他只是口述，没把录像拿出来。作证后周副总的律师找他问他能不能不作证。武陶说了个数目，对方答应了，武陶把录像给他们了。武陶说他知道小玉会死，她老说武陶救了她。武陶说：“愚蠢。”
我不知道武陶拿到多少钱，他把欠亲戚的钱都还了。我杜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讲给家里听，我爸他们都觉得这个男孩可以理解。只有我妈妈说：“这男孩也是狠人。…”
武陶编写的一个游戏被公司卖给了美国一家公司，他去美国进修了两年，回来后不可同日而语了。那年除夕，我们去祭奠爷爷奶奶。无意间我看见了小玉的墓，墓碑上镶嵌了照片。不远处小玉姐姐正搀扶着她母亲离开。等他们走远了，我和武陶说了。他说：“谁？”我说没事儿。他的表情告诉他听懂了我的话。晚上我做了个梦，武陶在锯掉蛤蟆的胳膊。我没醒，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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