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保罗·鲍尔斯的存在主义杰作《遮蔽的天空》,心情不会轻松。
物质世界的贫乏、无序、恶臭,精神世界的背叛、抛弃、异化,目之所及,种种丑恶,令人不寒而栗。
“恐惧”无处不在,这个词与它的近义词“害怕”在书中至少出现三十次之多。
波特在梦中体验到“无边的恐惧与痛苦”(p012);而姬特“这段时间以来,每天醒来她都觉得厄运近在眼前,仿佛头顶低悬的一片阴云”(p042)。
人要活下去,就本能地渴望摆脱恐惧及由恐惧带来的痛苦。
小说的主人公波特夫妇摆脱恐惧的方式是逃离。
在谈及波特和姬特夫妇的旅行目的时,作者说:“他们带着大量行李,盼着尽量远离被战火波及的土地”(p008)。作者又借姬特的口说:“我觉得世界上总有什么地方能逃过他们(指军队)的魔掌”(p009)”。可见这对知识分子夫妇进入撒哈拉沙漠,名为“探险”,实为逃离战火,逃离战火带来的威胁与恐惧。
小说写到波特受到素昧平生的掮客——阿拉伯人斯莫尔的引诱去见妓女舞娘的时候,这样写道:
“我今晚能干什么?”他忖道,“我只是把这当作逃离那儿的借口,因为我害怕。”(p31)
夫妇俩希望借旅行重燃彼此之间湮灭已久的爱火,波特却邀请“帅得惊人”的特纳同行,这个古怪的决定是因为“潜意识里的恐惧”,“尽管他渴望修复和姬特的关系,但同时也深知自己害怕必将随之而来的情感负担”(p116);当发现特纳成了加深夫妻矛盾的导火索时,波特竟然选择随陌生人去妓女营历险作为逃离矛盾、摆脱“害怕”的方式。
他们一行三人途中偶遇品质、性情都极端恶劣低下的莱尔母子。与姬特一样,波特本来也对他们没有丝毫好感,却因为担心坐火车不安全而欣然接受邀请搭莱尔的顺风车,留下不愿与“那两个怪物”同行的妻子姬特和朋友特纳结伴去坐火车,结果,途中姬特招架不住早对他垂涎欲滴的特纳的凌厉攻势,背叛了波特。
意识到特纳的存在对于他们重燃爱火造成的威胁,夫妇两人都希望摆脱特纳。于是波特撺掇特纳离开他们与莱尔母子同行,正是在接洽此事的过程中,波特的护照被处心积虑的败类莱尔偷走。后来发现丢了护照,波特“觉得自己只剩下了半条命”,陷入恐慌之中,但是当获知特纳要从另一个城市帮他把找回来的护照送过来时,“他这才惊惶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料到还会和他重逢”,于是不顾病体,连自己的护照也不要了,携妻子仓皇逃离。正是这一次逃离加重了波特的病情,使他最终命丧伤寒。
当波特的病情一步步恶化时,姬特的恐惧日甚一日。失去依靠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承担责任的恐惧,一步步压垮了她。于是她抛弃了垂死的丈夫,独自奔向悲剧的未来,揭开了自我毁灭的序幕。
姬特流落到沙漠,毫不犹豫地主动投靠阿拉伯商队,沦为商队头子贝尔卡西姆与其同伴的性奴,过上非人的生活,备受蹂躏而麻木不仁。这个时候的姬特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连她自己都疑惑:“难道我已经死了?”(p302)至此,她作为人的理性、作为女性的尊严已经荡然无存,这令人惊骇的异化似乎印证了姬特自己的谶语“既然我们无法进入其中(指生活中),那么我们很可能真的会——坠落”(p111)。
到贝尔卡西姆也厌倦了姬特这个猎物的时候,姬特不得不出逃,几经周折,被送到领事馆的时候,姬特已经没有勇气睁眼,因为她不愿意“毫无防备地直面丑陋的自己,承受随之而来的痛苦”(p344),此时,闭眼是姬特逃离痛苦的一种方式。当得知一直在沙漠坚持守候她的老朋友特纳要来接她回美国时,姬特又一次逃离,逃离了即将面对的文明世界而不知所终。
作者借波特之口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选择的,不是吗?”(p223)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认为,人一旦做出抉择,就必须为此承担责任。而波特夫妇似乎都不愿意、不习惯承担责任。这个世界并不总是美好,生而为人,难免会有陷入困境的时候,难免会产生不安全感,难免会遭到恐惧的袭击;然而,人之高贵在于他能思考,在于他有理性。人必须仰仗理性的力量勇敢地直面自己和他人的恐惧与痛苦。恐惧是无处逃离的。当人习惯不再思考,放弃理性,把逃离作为治疗恐惧的良药时,他就开始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惯于逃离的波特死了,恐惧症患者姬特疯了,这固然是时代的悲剧,但未尝不是他们个人的选择累积的结果。
这是我从这部寓言性质的小说的存在中所看出的警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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