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
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赏析
变幻莫测的除了浩瀚的宇宙,还有人类的情感。欧阳修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感情多变,怕是与风花雪月脱不了干系。人类无疑是强大的,万物之灵长笑傲一切,只是唯独面对感情时,总会有难以自持的时候。芸芸众生,谁敢夸口说自己六根清净?
相聚不易,所以临近归期的心情就愈发沉重。在觥筹交错的席间,新朋旧友把酒言欢,难得如此尽兴,诗人饮下一杯又一杯。想到已经确定归期,不如趁着大好时光告知友人,然而话还未说出口,原本是笑容满面,一时间却皱起了眉头。欢聚时刻绝非道离别的最佳时刻,一喜一忧夹杂在一处,甚至一不留心,忧愁便淹没了喜悦。“相见时难别亦难”,怎样才能云淡风轻地说出离别的话呢。
生而为人,必然是带着情与义行走在世间,这是与生俱来的情感。哪怕是仓央嘉措,都会感叹一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七情六欲本就是寻常。至于春花秋月,只是离愁别绪的引子罢了,而非全部。
一曲离歌足以叫人肝肠寸断,无需再去翻新,何苦勾引离人更多的眼泪。不去话凄凉,却在无声之中感受到更多的凄凉。欧阳修自幼便领教过死别的痛苦,4岁时尚且年幼,父亲却早早离世,留下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父亲是他的天,母亲是他的地,可有一日,天却塌了下来,这种难以逆转的分离让他无能为力。无奈之下,他与母亲随叔父欧阳晔在湖北随州长大,失去了父亲的庇护,母亲便是他的全部。
贫寒的家境,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即便如此,母亲仍不忘教他读书识字。买不起纸笔,便用芦苇杆当作笔,用沙地当纸,一笔一画教他写字。他自幼喜爱读书,家中无书可读,他便常去城南李家借书抄读,本就天资聪颖,再加上刻苦勤勉,往往还未等到书抄写完毕,他已经能够背诵全文。少年时,习作诗赋文章,其水准已然超越了他的年龄限制,叔父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光耀门楣的希望,对欧阳修的母亲说道:“无以家贫子幼为念,此奇儿也!不唯起家以大吾门,他日必名重当世。”
欧阳修没有浪费自己聪颖的天资,更没有辜负母亲的期许,20多岁便士及第。只是,在这份可喜可贺背后,却有着许多酸楚。1023年和1026年,他两次参加科举皆未能成功;直到1029年春天,由胥偃保举,就试开封府最高学府国子监。同年秋天,参加国子监的解试,获第一名;1030年,再次参加礼部组织的春闱,名列第一。同年3月11日,参加殿试,三天后放榜,他被仁宗皇帝唱十四名,位列二甲。如此才华横溢之人,为何屡屡惨遭失败呢?当时,与他同乡的晏殊为主考官,后来说起此事,原来是欧阳修锋芒过于显露,众考官有意挫挫他的锐气,以便督促他能够真正成才。
如欧阳修这般怀才之人,不去人云亦云最为难得。他主张明道致用,积极推动诗文革新运动,对宋代文学的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意义。辞藻清丽也好,华丽也罢,皆是表面文章,能够世代传颂的诗文必然有博大的胸怀蕴含其中,比如《醉翁亭记》。论遣词,“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优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读罢已然叫人神游此处。论叙事,“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一派欢乐祥和,身在美景之中,品尝美酒之醇,岂有不醉的道理。论深意,“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尤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胸怀之宽广豁达,可见一斑。
《醉翁亭记》是上等佳作,足以流芳百世,然而醉翁的故事却更值得品一品。
景佑三年,范仲淹呈上一篇批评时政的文章,惹得龙颜大怒,将其贬至饶州。欧阳修与范仲淹亦师亦友,况且所表皆是逆耳忠言,于是乎便赶忙为他辩护。岂料不但没能免去范仲淹的责罚,还一道遭贬,被贬为夷陵县令。官复原职后,他没有学会小心翼翼,反而更加大胆。当时,范仲淹、韩琦、富弼等大力推行“庆历新政”,他颇为支持,甚至积极参与其中,无奈新政以失败告终,他也没能全身而退,被贬为滁州太守。正是在这里,他写下千古名篇——《醉翁亭记》。
文章难得,心境更是难得。在仕途的坎坷处,能够笑对逆境与人生,此等境界是常人所难有的。庆历八年,欧阳修调任扬州太守,在大明寺西侧的蜀岗,他命人修筑了“壮丽为淮南第一”的平山堂,并亲手在堂前种下一棵柳树。闲来无事,静坐平山堂中,向南遥望江南远山,恰与这里的栏杆齐平,平山堂便因此得名。钩心斗角的事,想必他司空见惯,可即便如此,他却依然固守心中一方净土。念及初心,始终未变,心中情怀,一如当初。
诗人大多爱酒,游山玩水少不了吟诗,更不能缺佳酿,欧阳修也不例外。他爱酒,诗文中也随处可见酒的身影。在《渔家傲》中,他写道:“花底忽闻敲两桨,逡巡女伴来寻访。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醉倚绿阴眠一饷,惊起望,船头搁沙滩上。”采莲姑娘以荷叶当杯,小船微荡中饮酒作乐,如此畅快悠然。
任扬州太守时,每到夏日,欧阳修都会与宾客一道前往平山堂。他会派人采来荷花插到盆中,随后唤歌妓取出莲花相传,传到谁的手中,谁便摘掉一片花瓣,直至某人摘到最后一片,便要饮酒一杯。回望数十载的从政之路,屡屡因为直言进谏而遭到贬谪,他刚正不阿且耿直率性,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之上,少不了坎坷挫败。宦海浮沉,他反观自身,渐生隐退之心。与其慎言慎行不得畅快,不如隐居山林,与诗酒为伴,纵享人生。他曾写下《画眉鸟》:“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大自然的流连,更有对自由自在生活的无限憧憬。
晚年时,欧阳修全身心享受着闲适的生活,他为自己另起了一个号——六一居士。之所以为“六一居士”,他说:“我家有金石一千卷,藏书一万册,琴一张,棋一局,常置酒一壶,还有我这个老古董,不就正好‘六一’吗?”酒之欢愉,加上一卷书、一张琴、一盘棋、一壶酒,怡然自乐,岂不快活。宋神宗熙宁四年,64岁的欧阳修获准退休,他选择在颍州颐养天年。颍州城郊,有一条碧波十里的西湖,清幽雅致,别有一番情趣。他时常到此游玩,并写下十首《采桑子》,每篇首句末三字皆是“西湖好”,不遗余力地描绘了所见到的大好风光。此情此景,没有官场纷争的叨扰,尤为恬适悠然。
欧阳修一生跌宕起伏,有过得意,也有过失意,可他始终淡然处之。他凭真才实学为当世及后世称颂,不仅如此,他倾尽心力为无名的怀才之人提供机会,使得他们能够脱颖而出,不至于被红尘淹没,他堪称伯乐。“唐宋八大家”中,宋代五人无一例外,皆是出自他的门下,而且都是在默默无闻时,得到了他的赏识提携,由此而得以名扬四海为天下人所知有人曾说欧阳修的词带有一种“谴玩的意兴”,此话颇为精准,一字一词中皆彰显着他的胸襟和气度,浑厚却不失清婉,豪气却不失细腻,情与景相互裹挟。
王国维说:“(欧阳修)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冯煦说欧阳修的词:“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无论怎样的赞美之词,都值得献给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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