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

作者: 明夷 | 来源:发表于2021-06-23 18:37 被阅读0次

    我家以前有二亩菜园。父亲是菜农。我是菜农之子,童年和少年有很多时间在菜园度过,但是却没学会种菜。我哥也没学会。耳濡目染,家学渊源,也许是用来奉承别人的吧。

    本来是不可能有面积这么大的菜园。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种菜是个精细活,劳动强度和操心程度和种庄稼远不是一回事。按照当时村里的分地策略,每户大概只有二分地(0.2 亩)可用于种菜,差不多够一户人家不用去市场买菜,甚至有时候也能拿到市场上卖一些。我家这多出来的一亩八分地,我推想,是脱不了以权谋私的嫌疑,大概是唯一的一次。

    在没有这菜园之前,父亲是村长,也可能是村支书,我小时候分不清这两个不算官的官位。他指挥并参与了村里电灌站和水渠的修建。工程结束后,他主动卸任了。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想干了,还是在母亲长期的吵闹和软磨硬泡之下被迫如此。那时,村官几乎没有多少工资,他也整天不顾家,母亲觉得自己带着两个孩子,每天还要忙很多农活,自己无力支撑了。

    父亲卸任后,那年冬天,我哥和我放了寒假,他带着我们,在水渠下面和周边的废弃的工地上,用锤砸,用镐刨,用铁锹撬,从厚厚的水泥壳子下面开拓了一亩八分地。这就是我家为什么会有二亩菜园的原因。我虽然怀疑在做这件事之前,亦即父亲卸任前已经和他的同事们打好了招呼,占定了这块地盘,但是又想想,当时村里人也根本没有心思要以种菜为生。与种菜相比,找门路进城去建筑工地打工,不仅有机会升迁为级工,即使小工也比种菜要轻松一些,不需要等候天时。父亲自从摆弄这个菜园后,每天晚上 7 点半一定会准时去看 CCTV 1 的天气预报节目。

    开拓的荒地,不是立刻就能种菜。一开始那几年,父亲除了搭进去化肥,也上了许多有机肥料——这是个很文雅的说法,所以每年的收入并不太多,幸好那时我和我哥在上小学,用度颇微,诸如没有玩具和图书,每年顶多一两次能有新衣穿。不过,我依然有一些连环画(也叫小人书)。有一些是借别人的,有一些是我从一些从小就开始做这个生意的大孩子那里赊来的。为此,我从小没少被逼过债。最严重的一次,几个大孩子将我堵在河边,我哥挺身而出,扔了五毛钱给他们,将我救了出来。虽然长大后,我哥和我相处的并不好,但是每当想起此事,心里总是很暖,甚至都不愿去想,他的钱是从哪来的。

    父亲对我们看连环画不是很在意,但是玩具不行。有一次,我和我哥买了两把塑料的玩具枪——只是有个枪的样子,其实连扳机都是假的——,还没开始玩,被父亲发现了,人为刀俎,枪为鱼肉,两把枪被一刀斩为四截。我哥只好自己做玩具。我手拙,只能等他做好,我玩一会。连环画在家里看,需要躲着父亲。但是倘若父亲在菜园种了黄瓜或西瓜,为了怕路过的人或者村里的孩子糟蹋,会将我哥和我赶到菜园看守,那时是可以光明正大看连环画。后来,我发现一个发小家里有不少书,时间久了,我在菜园里读完了说岳全传,封神演义,初刻拍案惊奇以及一些评书类的小说。

    菜园就在水渠边上,所以浇菜就会非常方便,不再像以前那样,要靠母亲,我哥和我三人之力用压井从河里抽水。水渠是用来灌溉村里的稻田,里面总是会有一些余水,足够用来浇我家的菜园。取水的工作,通常我做。将一根水管搭在水渠上,一端没入水中,我在下面用力吸另一端,待水快到嘴边时,需立刻松口,让水顺势涌出。松口慢了,会被呛到。我知道河水的味道。

    浇菜园的时候,也可以看闲书。但是每次用锹挖开一道水沟后,要立刻在另一头等着,一边看书,一边用眼神的余光去瞟,水快要到头的时候,需要跑回去,将水沟改为下一道。倘若不能看书,我怕很早就死于百无聊赖了。

    菜园和水渠南边不远便是电灌站,即一个小楼,里面存放变压器和几台抽水机。电灌站自然是建立在河边。除了可以看书,看守菜园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夏天的暑假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下河游泳。我的游泳是自学的,大概是五岁的时候,不小心滑入河里差点淹死之后,莫名其妙就会了。从菜园里摘几根黄瓜,跳进河里,游到南岸的沙滩。躺在暖洋洋的浅水里,啃几口青爽的黄瓜,看着千年以前的白云依然在飘,我几乎不会去想人生这回事。

    父亲永远不会像我那样惬意。他种的菜,也要由他去卖掉。为了卖个好价钱,每天早上天不亮,他就用自行车载着放满几十甚至上百斤菜的驮筐,去东边的山里的集市去卖菜了。后来,他又咬牙买了一辆柴油三轮车,可以去赶更远的山里的集市。菜卖完回来,一般是中午了。他喝点酒,睡个午觉,然后去菜园干活。这时,我哥和我也就没法再惬意的不思人生了。在菜园里,只要我们放假,那么父亲干多久的活,我们要陪他干多久。有一次我实在嫌累,就抱怨,上学还有周末啊。父亲瞪了我一眼,我去赶集的时候,还有下雨的时候,就是你们的周末。

    山东人喜欢吃大葱。老家那边,东边的山里人更喜欢吃。父亲种过的所有菜里,他最擅长的是大葱,因此我这辈子参与种过的菜里最多的也是大葱,然而我吃过的所有的菜里,最不喜欢的也是大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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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种大葱的时候,我一直都觉得他像工程师。先在一小块地里育苗,待葱苗长成后,往往就是我哥和我放暑假的时候。我们爷仨需要先用铁锹翻地,然后父亲用菜耙整平。接下来,他会用一根很长的绳子,在我们的配合下,在平整的菜地上打线,然后沿着打好的线挖出葱沟和山墙。这些工作做好后,剩下的就是要用手,将准备好的葱苗,一根一根地栽进葱沟,栽入位置是在葱沟底部用手指挖出的坑。将葱根埋好,还要将葱体捋直靠到山墙上,再抓一把泥土将葱叶末端压在山墙顶部以固定葱体。之所以如此繁琐,是怕刚栽的葱苗抗不住风吹而歪斜,父亲应该是担心它们歪斜了,就不再有机会长高长大。这样的全手工作业,几乎占满了我们暑假的大部分时间。

    栽葱时,身体始终都是蹲着,腰也是弯着。这样劳作一上午和一下午,会很累。倘若是晴空万里,我觉得无论喝多少水,都不够出汗的。我有时会抱怨,老这样蹲着,躬身,我会驼背的。我哥说,晚上睡觉不就掰回来了么?父亲和母亲就笑。不知怎得,那日子虽然很苦,写到这里,我觉得还是很想回到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愿意学种菜了。

    等我上了大学,父亲就不让我干活了。他觉得,我应该体面一些了。那时,我哥也去外地做了普通的民工。但是,我还是会帮父亲浇菜园,然后在水沟尽头看一会书。如果是呆在家里玩,我觉得太奢侈了,而且也不公平。黄昏的时候,爬到水渠上坐着,吹一会习习的凉风,也会让我忘记人生。那时的我,白衣飘飘,膝盖上摊着一本 The story of mankind,无法真的理解人间的悲欢。

    后来,我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买房了,有娃了。父亲看完了这些,发现自己生病了,坚持了半年就走了。菜园给了我哥。后来,菜园里没有了菜,只有草。父亲的坟就在那菜园里,去年迁到东边山里的公墓。再后来,水渠也废弃了。

    现在的我回到故乡,经常觉得已经没有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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