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后,我从县中学考入青山大学。
这是引起县上轰动的一件大事,要知道青山大学是名牌中的名牌。县里终于出了个让人引以为傲的大学生,这个夏天我成了他们口中的主角。
县电视台和广播电台让我去做节目,让我分享学习心得。分管教育的副镇长在锣鼓声和闪光灯里专程到我家里道贺,我和父母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我成了镇上的“名人”,走在镇上,认识不认识的长辈和同龄人都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甚至路过菜市,卖水果的伯伯专门递给我一袋水果。
《大学录取通知书》收到时,意味着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结束。这个夏天,我享受着铺天盖地的夸赞和祝贺,这让蛰伏在心中的那个愿望重又破土,我幻想着在新的学校有新作为,在那里没有人知道镇上过往的事。
我迫不及待想逃离这里,逃离了父母的管束,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我心里还有隐隐不安,我知道王强的死镇上的人都会慢慢忘记,可他的母亲不会忘记。
开学前一周,我来到了自来水厂。门口的保安翘着腿打着瞌睡,他们失去我记忆中的严厉和霸道。这是一栋10栋楼的灰色宿舍区,从阳台上堆满的杂物就可以判断出许多房屋都空了,几只窜进来的野狗在路上觅食,两旁的树叶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灰。我来到车棚前,二楼王强家的窗户贴着旧报纸,阳台上放着一盆破烂的花盆。看得出来很久没有住人了。看了一会儿我转身离开了。我想我永远不会来这里,我的生活和命运在那一头,我终于不属于这里。
报名那天,我在学校操场上遇见了杨伊。她把一包行李放在乒乓桌上汗流浃背地休息,她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阳光照在她白皙面孔上,她发现我在看她,冲我一个微微笑容。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电击了。我喜欢上了她。我帮她把行李扛到女生宿舍楼下,当她的身影走进楼道里时,我才痛恨自己的胆怯,为什么忘了问她的名字,我傻傻地站在炙热的阳光下。
惆怅持续了几天,我很快就淡忘了这个女生。我被这座繁华的城市,历史悠久的校园吸引了。这一切对我而言是这样的新鲜,我慢慢熟悉了学校的教室、操场、树荫、球场和校门口的各类小吃。
寝室里有6个人,除了我他们的家都在大城市里。不过,都是年轻人,大家熟络的相当快。夜里,翻墙出去我请同学吃宵夜,偶尔我们会去学校旁边的卡拉OK厅唱张学友的歌,我帮他们打开水,早上给懒在床上他们带包子和馒头......
我以为我的友好和善意能赢得友谊,事实上事与愿违,我渐渐觉得室友们也不过把我当成一个来自小地方的有钱人。参加学校舞会时,他们从来会忽略我;他们谈论着怎样出国留学,谈论着即将开始的世界杯,谈论着属于城市孩子才能感受得到的事物;当他们问我家里是否有拖拉机时,我羞愧的满脸通红,而他们个个笑的前仰后合。
我慢慢在心里明白,这座城市属于他们,他们熟悉城市的脉搏,他们可以在城市里放肆地笑,放肆地哭。而我呢?来自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地方,在他们眼里嗤之以鼻的小地方。
我慢慢体会到一种孤独和失落,在这个大城市里,没有人认识我,能出现在这里不过是我的幸运和偶然,我积攒了一个夏天的骄傲被他们的鄙视消融无影无踪,此时我才隐隐觉得我当初迫切而盲目的逃离毫无意义。
我不是一个服输的人,很快找到了动力和希望。
那天傍晚,我在宿舍楼前等着那名女生。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远远招呼她时,她都快忘了我。
我们在学校后门吃了麻辣烫。虽然不甚满意,因为她嫌餐馆不卫生,但是随后发生的事让我铭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沿着林荫小路走出了学校,一路上我们在谈到了校园新闻和旧秘,谈到了这座城市,谈到了各自的过去,不知不觉来到了江边。
这时,江面上闪烁着无数的金片。江风袭来,杨伊的头发凌乱了,她用手理了理。我凝神地看着她,她被盯得两颊绯红,不好意思转过头。那天晚上,我的心都要被融化了,心中有一头野牛在狂奔,我兴奋地一晚也没有合眼。
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室友们打趣地和我开玩笑,当然我的变化在他们的眼里不值一提。
不过还是室友王柯发现了我的“秘密”。政经课后,去食堂的路上,他饶有兴致地问我。我激动而甜蜜地和盘托出,我想从王珂脸上看到嫉妒。谁知我失望了,他平静地告诉我他和杨伊是中学同学,杨伊中学时就有成群的人追求,公认的校花。他还透露,杨伊的父亲是公安局的大领导。他笑呵呵地冲我说道:“祝你好运!”然后丢下我冲进食堂挤进如潮的人流,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任凭同学擦身而过,心里则是破涛汹涌。就在这时,一个甜蜜的愿望在心里滋生出来——“我一定要追到杨伊!”
整整半年,我陷入了热烈的追求中。我出现在杨伊可能出现的一切地方:食堂、图书馆、宿舍楼前、教室门口等等地方。我等着她,想和她说上话,而她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冷漠至极,仿佛我就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小贩,而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她会很不耐烦地告诉我:“别跟着我!”而我的笑容始终在支撑着我的尴尬,一种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尴尬。
巨大的失落和疑惑包围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杨伊对我没有好感,为什么答应我吃饭散步?一切看似水到渠成,事实上我连她的衣袖都无法企及。我想放弃,我不想一直陷入这种痛苦中。可是,心里一个念头支撑着我。
我叫王珂给我出出主意,比如杨伊喜欢什么?她的爱好是什么?王珂只是摇摇头告诉我:“她的眼光应该很高,以前那么多人追她都没有成功,你还是放弃吧!别自找苦吃。”
王珂的话起到了反作用,我觉得他是不怀好意的劝导,他怕我追到了杨伊,而杨伊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一个高度。我心中的斗志如炉膛里的柴火熊熊燃烧。
我照例在她可能出现的楼道、操场和食堂里出现,我用微笑等着她的回应。我每天都会给她写信,我要让她知道我的满腔爱恋。可是她依然冷若冰霜,对我爱理不理,大多数时候对我视若无睹。
一盆又一盆的冷水一次又一次浇灭了我的热情。可每当我想放弃时,一个念头,一个幻想在暗地里支撑着我:如果和杨伊能够谈成朋友,如果能够结婚,凭借她家的家境和我的条件在这个城市里立足绰绰有余。但是我的冥想很快会被现实戳破。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境况没有一点好转,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没有希望的折磨和痛苦。清明节前的那个晚上,我在校电影院散场时拦住了她。当时她一个人,我跟了上去,深吸了一口气平静自己的情绪。直到走到宿舍楼,她都没有回答我,或许她都懒得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对我有没有好感?你愿不愿意和我交朋友?”
我实在忍受不住她的沉默。女生宿舍楼前,我拦住了她。她惊讶地忘了我一眼,躲过我继续往里面走。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
她哼了一声,叫我放开她。
“你这样就像小孩子,刘胜。”
“你不喜欢就告诉我啊!”
“你难道这一点都看不明白吗?放手,你捏痛我了!”
在这一刻,我的心被撕裂了,我的梦想破灭了。我松开了手,她瞪了我一眼,往前走去。我闷声吼着:“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吃饭散步?难道你一直在逗我耍吗?”
“听王珂说你来自小地方,连这点想不通?和你吃个饭就代表喜欢你?就要和你谈恋爱?幼稚,简直幼稚透顶。”她转过头冲我冷笑一声。
说完,她从兜里摸出一张钱扔给我。
“还给你!”
我顺手给了她一耳光,她捂着脸震惊地看了我一眼,眼眶湿润了,捂着脸跑了。我有些后悔,那一瞬间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那晚后,我再也没有出现杨伊可能出现的区域,我的心里有些忐忑,可是转念一想,只不过是男女之间谈恋爱,我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麻烦。
大约是一周后,我在校门口被一名两鬓有些斑白的中年男子拦住了去路。他告诉我他是杨伊的父亲。我在他严厉的质询中埋下了头。他捏着我的下巴警告我,让我认清他的脸,他的手指仿佛有钳子般的力量,我的下颚骨瞬间失去了知觉。我挥手荡开他的手,谁知他的左手将我的虎口拿住,我一下坚持不住跪在地上。冷汗从我的额头上冒出来,但我没有告饶。
“记住,这里是城市,别把你们那个地方的东西拿到城里来,不准再接近杨伊,明白了?!”这是他给我的“临别赠言”。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开了过来,车门打开了,杨伊坐在里面,他的父亲坐了进去。汽车摁着喇叭,朝着校外驶去。那一刻,我明白我和杨伊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我本就不该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黑云低层,光线黯淡。我呆站在路口,不知道那条路才是我的方向,风夹着雨袭卷而来,行人们一路小跑躲避着即将到来的倾盆大雨。
我迈不开脚步,我的眼眶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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