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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 我们擅长欢迎,却不擅告别

书摘 | 我们擅长欢迎,却不擅告别

作者: 熙媒体 | 来源:发表于2017-12-26 22:06 被阅读10次
    书摘 | 我们擅长欢迎,却不擅告别

    爸爸的癌症,已经到了末期,每天抽胸水、输营养液、止痛,周而复始。

    早晨,睡衣朦胧中,冰冷的钢针就插进爸爸体内抽血,床位的记事板上,护士写上爸爸这天要挂的水,这是爸爸一天的生活主线。

    在病房,所有的人穿着同款病服,服从同样的作息安排,他们都失去了身份、财富感、背景,唯一的识别度是各自不同的病况,这也是他们交谈的主要内容。


    爸爸有点烦躁,对我说:“我想回家”。他大概是想念他在阳台上的鸟,那是他为皮皮养的鸟,每天,皮皮放学后,都会和鸟说会儿悄悄话;他想念那个连棉花都露出来的破沙发,还有那台款式落伍的旧电视,常常突发故障,需要一种家人方能明白的技巧,才能打开;他想念他自己可以任意时间起床、睡觉的空间,更准确的说,是那种自由的空气。

    书摘 | 我们擅长欢迎,却不擅告别

    去医生那里试问,医生说:“回家?他随时都会猝死。”这是实话。脱落的癌组织进入了血管,形成了癌栓,一周内爸爸已经心梗过两次。我自己也不能适应任何一种纪律生活,五岁的时候,爸爸给领导送礼,开后门把我送进了厂部幼儿园,临去前那一晚,我妈用红线在我所有小衣服的领口上给绣上名字,歪歪倒倒的针线,像简笔画。

    我去的第一晚,就在小铁床上辗转难眠,隔壁是其他小朋友轻轻的呼吸声,半夜我不敢去尿尿,憋到膀胱胀满,匆匆跑去,仓促的动作中,袜子被尿湿,我穿着湿袜子睡到天亮。

    爸爸来看我,我就一直哭,我说:“我想回家。”爸爸飞快地帮我办了出园手续,用二八自行车载我回家了,我坐在车子的大杠上,如鸟出笼,快乐无比。

    可是这次,我却没法带爸爸回家了

    癌魔侵犯了胸膜,它像跋扈的蒙古大军,沿着淋巴和血管,四处犯边。爸爸的胸水抽得越来越频繁,化验找出癌细胞之后,医生说胸水不需要了,为了省下一次性水袋的钱,他们让我们直接用尿壶从管子里接出胸水,然后把胸水倒进马桶冲掉,血色的胸水,打着旋涡下去了,水面上还翻着细小的泡沫。

    我看着马桶,突然有种无力的愤怒,这是爸爸的体液,昨天500毫升,今天800,明天还要抽,爸爸的生命,被这么冲进下水道了,和无数的生活垃圾、排泄物一起。

    想起我怀皮时,每一个生命萌发的细节,我都牢牢记在心里。那次我用试纸查出了怀孕,但还不敢相信,一直到B超找到了孕囊,我连裤子都没系好,就冲到走廊里,找老公分享喜悦。整个怀孕期间,我还是害怕皮会离去,结果皮发育得特别好,赵医生把听筒放到我肚皮上,屋子里响起一个拍球一样的声音,赵医生说:“这孩子心跳真有力,一定很健康。”有一天睡午觉,模糊感觉有人在推我,我愣了下,突然明白,是皮的胎动,这是我这一生最美的身体感受。

    每个生命来临的时候,那一点点的生命迹象,血肉生长的进程,都让我们雀跃欢喜,对它夹道欢呼,可是,当它如春雪消融,把自己还给大地的时候,才发现,我们都擅长欢迎,但是,不擅于告别。

    书摘 | 我们擅长欢迎,却不擅告别

    爸爸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面容枯槁,腿只剩下骨头,爸爸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家。我们想了很久,征求了医生的建议,给他抽了胸水,打了止水针,带他回去住几天。

    爸爸几乎不能进食,整天都躺在他的小床上昏睡,醒来的时候,眼睛看着坐在他对面看电视的皮,然后笑起来,这是他最幸福的事了。

    晚上,妈妈给爸爸炖了鸽子汤,爸爸吃不下,他躺在床上看着皮喝,然后坐起身,捞出鸽子腿给皮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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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又把爸爸送入医院,车子穿过拥堵的市区,爸爸素来话多,每经过一条路,他就要念叨那是什么路,以及这条路和他之间的故事:曾经的同学住在这里,那里有个欠他钱的负债人,等等等等。司机很烦躁,我在前座上,想哭。

    这是爸爸最后一次见到这些街道了吧?以后,他要住进医院,在一架一米宽的小铁床上,对着某个能看到落日的窗户,一直到生命的终点。他喊着这些街道的名字,在我听来,是对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城市的告别。

    爸爸病危后,我女友好心地劝我提前准备后事,免得到时手忙脚乱,比如寿衣得预置,尸体一僵硬,就很难穿了。我突然明白,死亡,不是空自嗟叹的审美意象,它是由无数个结实的事件球构成,躲也躲不掉。于是,通知亲友,他们来看爸爸最后一次,说些虚假的安慰话,不为润滑人际秩序,只为,我们不擅告别。

    死亡真正到来时,却完全不是预想中的悲痛,而是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那天清晨接到老公的电话,告诉我爸爸刚刚去了。我整个人都恍惚了,对皮说“你外公走了”,皮似懂非懂,我理性上知道该去医院结算,销户口,登记火化,可心里也像懵懂孩童一样,完全不理解“爸爸不在了”。

    从清晨呆坐到近中午,才起身去机械地办事。窗外大雨滂沱不止,桌上的一本《南宋建筑史》还翻在昨晚临睡前读的那页,杯子里的水凉了,人们陆续起床上班上学,一切秩序如常……我却已经是个没有爸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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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从来没有过这样如雨季般的秋日,我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上坟山,臂弯被未冷的灰烬熨得发热,身上却给冷雨浇漓得寒气森森,出殡不许打伞,我躬身护住爸爸最后的温度。那天是我的生日,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带着一脚的雨泥,精疲力竭地回家。小朋友羞涩地捧出八音盒,是她偷偷准备了两个礼拜的礼物,她向陶艺老师定了盒芯,自己画了设计图,用软陶捏了个生日蛋糕状的八音盒。

    身心俱冷的深秋雨夜里,她把“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一次次放给我听,我慢慢地觉得暖和了……爸爸被飞快地推出告别厅,两扇铁门在我面前粗暴地关上,我拼命大喊的“一路走好,爸爸”飘散在殡仪馆黑暗的走廊中,而我,还留在光明之中,努力生出羽翼,庇护着新生。

    我想,这才是告别的意喻,每一个离去的人,都让我死去了一些,又生出了新的部分,经过了他们的我,已经与原先不一样,而我将携带着这个新我前行,努力地过好每一日,奋力发光,让沉淀在我生命中的你,像云层中隐隐的星群,再闪亮一次,又一次……

    再见了,我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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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自《时间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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