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之去京城,约莫五日有余。二人乘着宫中马车,四日便可。
帘外过往行人商贾,形形色色,络绎不绝,远处山峦青峰点缀着雪色,如墨如画,近处飘飞的旌旗上三个大字:掩朱镇。梁晏看累了景,随带的书也都翻完一遍,闲不住,便捅捅谢遥,一脸淫笑道:“哎,不是我说啊,诚实交代,那晚你到底干什么了?”
车里光暗,谢遥看不清字,眉头紧锁,都快扎进公文里了。这回朝当然不是说回就能回的,先做一个怎么样的职位,如何剪除异党、如何天下归心,拉拢谁、提选谁,光一件事就够让人头疼的了,闻言只“哦”了一声,敷衍道:“逛窑子去了。”
“嗯……”梁晏若有所思,“那你那姑娘牙齿可够利的,把你嘴巴都咬破了。这要我啊,就得跟老鸨好好说叨说叨,嘴破了还要怎么见人哪?也不好好教教那些姑娘小子,该用什么样的力道最恰……”
要是换在平时,比这再下流十倍谢遥也是铜皮铁骨安之若素,可如今他有了个心结,稍微一碰就涌起十足的滋味,被梁晏一番话,竟说得脸发烫,纸上的那些黑的红的字掠过眼珠,又原封不动地滑飞了,如此一来,再重要的公文也读不下去了。
梁晏眼睛一亮,如获珍宝似的凑上前:“行啊,咱谢丞相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可真是见识了——哎呦子谦,咱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兄弟,小时候还一起光屁股捞过鱼呢,有啥事就别藏着掖着啦……知道你肯定不是一个人住,要真是的话,不饿死就得糊弄死,一瞧你那屋井井有条的样儿,就肯定,啧……”
谢遥一掀眼皮,扣上文书:“真想知道?”
“说说说。”
他挑起眉,神秘兮兮地勾勾手指,低声在梁晏耳边说了。
梁晏:“……”
说啥呢!
谢遥一脸鄙视地瞥了眼他:“不知道了吧?我就知道说了你也听不懂——这是西域话,我那也是西域姑娘,不是中原人,名叫——”
他又将现编的语言音节重复了一遍。
梁晏目瞪口呆:“可以啊,还找了个西边的!怪不得那么宝贝哪。去年你去嘉峪关的时候找的?什么时候下的手?哎,相爷,啥时候带我见见?也给我介绍个呗!我可是听说那儿全是……”
马车剧烈的一晃,梁晏的话音随之停顿。
隐隐的,窗外传来哭喊和爆炸声,车夫似乎在狠狠地抽打马匹,可只听见惊恐的马嘶,并不见车动。
谢遥将帘子撩开一个角,大街之上尽是惊慌奔逃的百姓,走散的儿童跌在路旁痛哭,并没有人理睬。他心下疑惑,正要问车夫,忽有人大喊道:“快跑啊!妖族来啦——!”
妖族来了。
不等人界回复,宗律就提前开战了。
“下车下车!快走!”谢遥冲梁晏大喊。
两人跳下马车,顺着人流往前跑——可是晚了。
妖族已然将这座城围堵住,狰狞的狂笑此起彼伏。随着一阵巨大的爆破声,大地颤抖,苍穹破碎,万物化为虚无,眼前只剩一片无际的白光。
(九)
一只柔荑似的玉手捏着个青蓝色的琉璃瓶,缓缓转动,细小的棱角反射出五彩缤纷的碎光,她问:“帝君,这是什么呀?”
宗律从美人手中接过,拔开木塞,贴上前,陶醉地嗅了,答道:“人的心头血。”
“做什么用?”
他将瓶里的血倒进金樽酒水里,很珍惜地一口一口喝下,舔舔嘴唇:“让我变强。”
美人坐在他的腿上,晃了晃,撒娇道:“可否具体?”
宗律很溺爱地冲她一笑,解释道:“这种心头血的所有者,须得是拥有过人之处的人类:或样貌,或阅历,或精神,或特长……凡此种种皆可。我服下后,会得到如那人一般的技能,日积月累,实现人与妖的大一统——萧然正是负责此事,负责数百年了。”
美人一瞟眼,妩媚道:“怪不得帝君如此丰神俊朗。”
宗律哈哈大笑:“你还能再领会。”
(十)
元月将尽,寒潮一来,江南又冷了许多。
妖族愈战愈勇,愈勇愈战,大宏军队颓废,平日里遛鸟听曲晒太阳的一干人等,都彻底被这来势汹汹如洪水猛兽的攻势吓蔫了,瑟瑟发抖地干望着外敌攻城掠地,大气都不敢喘。昔日渔樵耕读的乐山乐水,现在只剩一望无际的残垣断壁。
蔚城岌岌可危,趁妖未至,百姓们能动会走的全部拖家带口地往别处搬去了,家家门前冷落车马稀。萧然赶上山,身上的血污都没来得及清,整个人憔悴得形销骨立,急切地迈进小屋,喊了几声,余光瞥见桌面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抬手一擦,擦出一层薄灰。
他心中的火苗一下就熄了。
桌角,茶杯下压着张纸,略略读来,萧然疲惫地闭了眼:这等时候他还往哪去?无非京城。
他长吐一口气,在桌边坐了一会,站起身。
狐妖墨色的袍袖拂动,不见了踪影。
非是去追随那人,而是要重新投入进他的本职中。
私愿与公事,对于直接辅佐妖族帝君的萧然来说,利与弊、首与次,二者高下立判。
不过……
承诺好的中秋回来,可要一言为定啊。
(十一)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檐外一剪蛾眉月缀着新雨,正渐渐丰润起来。
不知不觉,景和九年已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大半,中秋将至。
朝廷里通晓军事的有识之士终于肯发声,从民间大幅征了兵,指挥将士前仆后继不惜一切代价拼死抵抗,联合着妖师打头阵,九个月,勉强战个势均力敌。
宗律妄图称霸的心也越来越急切。
忙里偷闲,萧然终于在中秋前回了蔚城。
可桂香芬芳的小屋空荡荡的,那人仍不在。
他便前后收整了一番,甚至在山路上铺了石阶以便通行。山间美景依旧,举头青山吐月,低头积水空灵,但萧然都无意欣赏。
中秋来了。
果然,夜幕中,一轮圆月明如镜,映照着山间小路,那洒满清辉的小径远远看去,仿佛一条蛰伏的银色长龙。
有人自那山径走来。
萧然喉咙一紧,忙调整姿态,顺着迎下去。
自从那天不清不楚的风月事件后,他就一直没想好该如何面对谢遥。不过几十步的功夫,指尖竟微微发凉,他想着待会要怎么和那人说第一句话,寒暄?隐喻心意?亦或是不说话,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自然地搭他肩膀?还是直接……不,哪有那样的。
明明是历经千帆的老手,此刻却紧张得像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肚子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呼吸都噎得慌了。
直到……
他看清楚了。
原来来人是个蓝衫少年,约莫十六上下,不是那人。
他痴痴地停在那,站了一会。
是有人顺着石阶上山,或老或幼,或蹒跚或轻捷,可都不是谢遥。
萧然又回了屋,烧一盏油灯,炒了两碟小菜。
天空乌云渐起,遮去月亮,落起小雨来。那小小的灯捻蘸饱了油,颤颤巍巍地挂着火焰,一寸一寸地烧着。
烧了很久。
(十二)
景和九年,按照人界情势,当那第一声战鼓打响时,人与妖对抗的胜负就已是定局。
不料……十一年春,原本胜券在握的宗律,竟提出休战。
有人说,是妖族内部出了乱子,爱打听的,说是帝君的一个重要爪牙反叛,亦有说法,什么宗律良心大发、杀戮太多神明降罪。
虎口逃生,一时间众说纷纭。
暗室中,铜柱上,绑着一个人。
绳索死死捆着他的身体,嵌进皮肉,地上,两人肌肉虬结,赤裸着上身,汗流浃背,攥着烧得通红的皮鞭,一下连一下地狠狠往他身上抽。
那人耷拉着头,毫无生气,衣物破碎一地,已经皮开肉绽。血流干了,鞭子甩上去,只有烧焦的刺啦声。
门轰鸣着被打开,一位衣冠整齐的华裳男子漫步进来,两人停手,单膝跪下:“帝君。”
宗律径直走向铜柱,一挥手,化开绑着那人的绳索,那人靠着柱子,滑跌下来。
他捏着那人满是血的脸,逼他抬起头,“可知罪?”
那人勉力挣开眼,眼珠是惊心动魄的红色,瞟了一眼宗律,又闭上了。
“我在问你,萧然。”他手指掐紧。
没有回应。
“啧啧,倒是可惜了这张俊脸。”
宗律掰着他的脸左右瞧了瞧,直起身,一挥手。
方才一人立刻迈步上前,扬起皮鞭,清脆的一响,重重甩落在萧然脸上。
一道血顺着他的右眼淌下。
紧接着又是第二鞭,第三鞭。
“你忘却本职,忤逆族群,拒绝呈我以心头血,导致帝君衰弱,进而引发内乱,我不得不暂停对人界的进攻,白白错失了……这次绝妙的机会!”宗律狞笑着,一脚踹上他胸口,拎起他的领子,狠狠抽了一耳光,怒吼道,“混账!”
萧然歪着头,嘴角溢出了黑血,任由宗律发号施令,命他们收起皮鞭,顺着颈侧刺进一根毒针。
顿时,天地颠倒。
像是把五脏六腑挤压撕扯,一点一点地剜出肉来,再浇入一碗沸油,顺着喉咙灌进身体里,冒着泡,慢慢煎。
宗律施了术,不让他晕死,只能受着。
可是一个时辰后,毒劲都过了去,他也只是闷哼了几声,没有说一句话。
施刑的人跟他耗了一天,喝水休息去了,只有宗律斜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掏着耳朵,晃着腿,看着他。
良久,只见这人的手指一动。
帝君微笑着又问:“你可知罪?”
他终于开口。
那声音嘶哑至极,像生锈的铁片摩擦出来的一般,夹杂着刺耳的喘息,几乎一字一断:
“在下,知……罪……”
(十三)
安静的房间,老妪慢慢翻着书,忽然,门被推开了。
萧然身上已经没了伤,平静地走过来,闭了闭眼:“他是不是死了?”
老妪灰而浊的眼瞳一闪,拿出铜炉,凝神入法。
没说话。
萧然又问:“他是不是死了?”
老妪抚过炉中那些蓝色火焰,望着他,说:“是。”
萧然颤了颤嘴唇:“何故?”
“八年深冬,去京城的路上,过淮水,掩朱镇,遇到宗律的东南军。”
火光摇曳,良久的沉默。
萧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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