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远山淡影

作者: 嘉禾儿 | 来源:发表于2022-09-15 12:4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 一)

    灵子与路方认识了,那时洛城的牡丹花开得正惊艳。

    其实所谓的认识,就是路方在灵子的朋友圈状态发了一句简单的评论。所以,也不算认识,之前彼此没有见过面,甚至连对方性别都没想过一下。

    但是,这二人就如两粒原子般在这世界游离在了一起。

    灵子爱牡丹花,几乎每天都去公园晨跑,然后去看花,花开得密密匝匝,争奇斗艳,灵子喜欢花,更喜欢那一园子的暗香浮动,花有形,香无形,灵子每天迷离于这恍恍惚惚的有形无形之间。灵子感觉那个属名荒原狼的评论的话虽短,但有一种若有所思,意味深长的感觉。灵子觉得仿佛有一个人在前方不远处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灵子感到奇怪,这种感觉经常出现。灵子想,难道我们前世认识,今生我们彼此又不知道?想到这里,她都觉得好诡谲。

    路方是一家文学类刊物的编辑兼作家,她和灵子在一个写作交流群里,当时他猜想灵子是一个瑜伽教练,灵子的微信头像是一个瑜伽美女图,名字远山淡影,路方觉得这个女人敏捷幽默,充满活力,于是他们就相互加了微信。灵子发的微信简单而俏皮,还有跑步,赏花,瑜伽,写文章等内容,让人感觉轻松,还有趣味。

    路方除上班外爱宅家,他有时觉得自己的生活有点孤独,尽管他不怕孤独,年复一年,也终于学会了孤独,现在,他喜欢上了孤独,休息孤独宅家时,他给灵子发的微信每一条都点赞,偶尔一个无聊的,他也一样点赞。他喜欢灵子简单而无拘无束的状态。仿佛从她身上,他也得到了活力。

    他每天工作繁忙,处理着如雪片的来稿,编辑着每期需要按时出版的刊物。下班后他还要完成应接不暇的来自各方的约稿,自从去年妻子从美国回来把女儿接走,他更爱宅家了,女儿走了,这个小家也没有了仅剩的一点温度。倘若如果自己不去美国,妻子大概不会回来了。他们之间对这个问题的沟通从讨论到争吵,再到现在的沉默不说。其实路方不是没有打算去,但是他怎么去呢?他理不出个思路来。

    灵子爱好文学,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被作者随心绪排列着,灵子喜欢破解这些来自写者的心灵密码。灵子看这些文字,像看到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挤着小脑袋争相迎向她,灵子爱怜她们,追随着她们,或欢乐或悲伤。她是瑜伽教练,自己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瑜伽馆,过着算是独立而自由的生活。

    灵子与路方交流的话题是从“五·三”开始的,那天,路方写了一首晦涩难懂的诗,灵子对路方笔下的“五·三”既陌生与好奇,她问了路方很多问题,路方徐徐地对她说着,他给她讲五·三”,讲他的初恋女友,那是他的青春记忆,和他现在的生活状态有因果关系。灵子在另一端默默地听着,仿佛看到路方夹着一支香烟,在烟雾袅袅中若有所思、意味深长的样子。灵子不知道路方为何给她讲这些,他们还没有见过面。  灵子听着,她有点感叹,忧伤。最后,她问路方:“你是不是很老很老?”路方回答:“是,白发三千丈。”“那我们见面吧。”灵子突然很想见他,想见这个用笔写满故事的老男人。

    灵子与路方约定在“七十年代”见面。“七十年代”是个餐馆的名字,听起来很有年代感。

    路方告诉灵子,他要顺便送灵子几本书。他问灵子喜欢哪一类书,灵子说:“喜欢你这本书,有关一个老男人的书。”灵子接着开玩笑,她让路方把书放在某棵牡丹花下,然后她来自取。若能找到牡丹花下的书,他们就做朋友继续交往,假若找不到,革命的友谊到此为止,各自删掉,老死不相往来。  路方沉默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他喜欢灵子的调皮,让他心里很想疼爱她的那种俏皮。

                (二)

    天气突然阴沉起来,乌云铺天盖地地涌来,灵子抬头看了看灰冷的天空,看样子暴雨要来了。她回家了一趟,多拿了一把雨伞,放在车上。

    路方已经早到“七十年代”等灵子了。今天是周末,他码了一天的文字,中午随便对付了几口,这会儿,他已经有点饿了,天气很阴沉,预报说有暴雨,他计划提前出门,他专门洗了澡,刮了个胡子,换上件墨绿色的衬衣,他虽然现在单身一个,但家里、自己都收拾得干净整洁。他从心里厌恶这个世界上丑陋的让他作呕的庸俗,包括她庸俗的妻子在内,留在国内,一家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他清醒地极力维护着这世俗与他自己的内心界限,如果实在需要模糊界限,做出他违心厌恶的事情,他要自己在心灵鞭挞一百下来自责。

    灵子的出现,让他仿佛看到了前方的一束光。她可爱,俏皮,真实而直率,隔着屏幕,总能把他逗得哈哈大笑。若不是她,他的生活该多么单调而沉闷。“她应该很漂亮,这难道是上帝赐我的礼物?”路方想。这个苦恼的人最近变得爱笑了,所以,今天他刻意收拾了一下自己。他有些期盼这个约会,这对于他这个年龄有这样的想法,他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的确,他希望早点见到这个鬼精灵的小女人,他觉得,她能给他带来快乐,如果再乖巧点,听话点,那就完美了。

    天色越来越暗,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这样的天气,在洛城很常见。

    天色几乎黑下来了,倾刻间大雨如注。灵子开车去“七十年代”,灵子坐在车里,先是听着车顶上噼噼啪啪的雨声,一会儿,雨声已变成沉闷的拍击声。前玻璃窗上两只雨刮器伸臂挥舞着,但没有多大作用,雨还是下得车玻璃一片模糊,前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她放慢车速,小轿车在满地横流的雨水中缓慢地游弋着,车载音乐弥漫了过来。

    滂沱大雨里,繁忙车阵里

    你的脸为什么还是那么清晰

    为什么我的心有一些游移

    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有你在

    ……

    滂沱大雨里,繁忙车阵里

    ……

    单曲循环着。

    滂沱大雨里,灵子突然有点伤感,此时的天气,此时的心境,此时的音乐……灵子一个人笑了。

    路方的长相和灵子想像的差不多,四十几岁,高大,黝黑,一双深陷的黑色眼睛,衣着得体。他一根接一根抽着烟,“哦,一个编辑兼作家的荒原狼的标配。”灵子一阵大惊小怪,她说的是路方的微信名,路方哈哈大笑。

    两人对坐着,路方讲故乡早逝的父母,陌生的养父母家,出国的妻子,接走的女儿……灵子静静地听,路方的表情很平静,声音低沉,缓缓地抽着烟,仿佛在给灵子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路方给灵子详细地聊了他大学里的生活,他爱上了他的老师,老师也爱他,那是一场年龄悬殊很大的轰轰烈烈的师生恋,也是这场初恋,他为他的老师付出了他作为男人的第一次。“五·三”以后,他被下了乡,他的初恋女友出国了,后面,他找工作很困难,生活也艰难了很多年,再后来,她的妻子也出国了,而他,现在也出不了国。

    他的话语里没有意气风发,没有愤世嫉俗,什么都没有,渺渺的话语随着袅袅的烟雾,空灵地在他们中间飘来飘去。有时,路方会停下来,徐徐地抽着烟,两个人都沉默着,谁都不说话,不大的空间里只飘散着香烟的味道。

    对面楼下灯火阑珊,灵子望着对面的路方,路方的影子慢慢恍惚起来,在灵子眼前忽远忽近的变幻着不同的特写镜头。她读过他的小说,他的散文,唯美、精致,魔幻,奇特,令人难以琢磨。她觉得她失去了味觉,失去了食欲,失去了睡眠,那奇奇怪怪的文字在她的脑海里日夜跳跃着,挥之不去,她像被套了一个魔咒。今天见面,她觉得路方是一个外表硬朗但内心忧郁的男人,这个男人,让她有点着迷。

    路方停止了说话。他摁灭了一根烟头,望着灵子:“灵子,我坦白了,说说你吧,你男人呢?”灵子有点慌乱,狭小的空间,灵子躲不开他的眼神。

    路方走近灵子,他张开双臂,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灵子:“远山淡影,你喜欢电影还是书?”他低低地问,灵子一阵震颤,一阵晕眩,冷汗从肌肤上冒出来,她几乎要窒息,她挣开路方,后退几步:“荒原狼,你不能喜欢我,否则……否则你会后悔的。”

    路方一愣,又大笑起来。

              (三)

    灵子小时候生活在农村,但家里父母爱看书,爱藏书,在那个时代,这是很难得的。灵子很小就读过许多名著,那时,她最爱看《红楼梦》,先在连环画的帮助下,之后,又看原著,灵子对这个眼花缭乱的故事充满了各种好奇,初高中又断断续续囫囵吞枣地看了几遍。那时的灵子,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灵子沉醉在宝黛钗三人的爱情纠葛之中。

    后来,灵子看到鲁迅先生有关《红楼梦》的一段话:读《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灵子不是才子,她看见了缠绵悲切的爱情。那些描写有关人、物、景的诗词,令灵子爱不释手、赞叹不已。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

    ……

    幽怨悱恻,哀怜无奈的宝黛之恋,令灵子唏嘘不已。为爱而歌,为情而泣的《望凝眉》,令灵子柔肠百转。

    黛玉那首《葬花吟》,悲悲切切,字字含泪,更让灵子每读一遍都肝肠寸断。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秀帘

      ……

    灵子太爱《葬花吟》,字字伤春悲花,句句少女情怀,哭煞一个黛玉,痛煞一个灵子。她把《红楼梦》诗词摘抄在一个小本子上,她几乎都背了下来。

    灵子有时想,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有情人终成眷属,那结局该是怎么样呢。

    灵子爱读书,对爱情充满了憧憬,充满了遐想与期待,风花雪月中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当然,这是少女时代的灵子,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时候。

    后来,灵子远离父母,来了洛城,高考落榜,寄人篱下,灵子匆匆忙忙嫁人了,当时她寄住在效区叔叔家,叔叔是种蔬菜大棚的,叔叔做主,她嫁了一个老实木讷的农民。

    那一年,灵子不满二十岁。

    灵子早婚早育,她的求学生涯艰难坎坷而漫长,前后经历了十多年。婚后,她从中专读起一直读到拿上研究生文凭。

    在农村那几年,灵子因为外出读书想念孩子,她曾经深秋夜里三四点冒雨下火车,然后换坐汽车往家赶,下了汽车后,她离家还有二三公里漆黑一团的土路,灵子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村中泥泞小道上,游荡的野狗听到灵子的脚步声,狂吠不停,一路跟着。灵子踉踉跄跄,魂飞魄散,回到家时,孩子已跟婆婆熟睡,丈夫在隔壁鼾声如雷,听着灵子回来的声音,一句话也没说,翻过身来一把把灵子抱过来,拉到床上就要做那事,灵子麻木地任他粗鲁摆布弄得山响,欲哭无泪,黑夜掩盖了灵子的狰狞痛苦的脸。

    那一年,灵子二十二岁。

    灵子渴望丈夫哄孩子睡下,等着她回家,灵子第一眼就能看到她日夜思念的女儿。灵子希望丈夫关心她什么时候回家,能在深夜来路边接她一下,能问问她的喜怒哀乐,可是这些都没有。灵子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说这些也是徒劳。奇怪的是,灵子的婚姻一路走来还存在,尽管是名存实亡,但也没有劳燕分飞。灵子一直艰难地走在求学的路上,她下决心要离开那里,她与丈夫在单调无趣的生活中渐行渐远,由原来的貌合神离到最后的形同陌路。

    灵子从没有真正爱过,她的爱情现实生活中没有,还是没有遇到?

    此爱只应天上有吧。灵子喃喃自语 。如宝玉黛玉,如文君相如,如陆游唐婉……,生死虽由命,可爱情,是真正有的。

    后来,一路坎坷,灵子当了小学教师,之后又辞职,开了自个的瑜伽馆,她有了自己的工作,生活上,她和丈夫也能够彼此相安无事。

    路方好久没说话,他望着坐在对面的灵子,这个女人苗条娇小,一头深棕色到肩头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披着,一袭淡绿色蕾丝连衣裙,头发皮肤保养得都很好,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此时此刻,她讲她的故事,娓娓而谈,时急时缓地敲打着他的心,他没有想到这个俏皮而机灵的女人会有这样的经历,这样的家庭。这世上的奇葩事,奇葩人怎么就都送给她去经历了,他像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这个女人是坚强独立的,但命运怎么如此捉弄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女人。路方对灵子的了解又深入了一层。他不停地抽着烟,窗外大雨如注,天空仿佛变的很低很重,好像要压迫下来,狂风裏挟着暴雨把树上的枝叶一会儿甩向那边,一会儿又扯向这边。

    路方站起来,他用力地用两个指头揉搓着烟头……

    “可怜的女人……怎么会这样……”路方听的有点堵,他用力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希望领口能松一点,让他喘口气。

    “灵子,不……灵子同学,以后咱俩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同病相怜吧。”

    灵子没说话,她望着路方,指向外面:“看,雨停了。”

              (四)

    窗外,雨停了。

    与刚才的暴风骤雨相比,周围突然异常得静谧,树叶湿漉漉的,每片叶子都机灵地支愣着。洛城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雨后空气凉爽湿润,天空像洗了一遍,很蓝,很干净,像极了一块晶莹剔透温润的玉。

    灵子深深吸了口气,她喜欢这样的纯净,无瑕,温柔,阳光。

    路方望着灵子,“谁让你买单了?”

    灵子吐了吐舌头。灵子和路方是第一次见面,路方带了四本书给灵子,那是他比较喜欢的,有《普通读者》《译书记》,他还送了两本自己的小说集给她,他觉得灵子很聪明,文学素养又好,生活经历丰富,感情细腻敏锐,稍努力,会写出佳作。

    灵子觉得,有了贵重的礼物了,她不能让路方再买单。

    “ 以后不允许了”。路方很严肃地说,他望着灵子,灵子赶紧低下了头,走在路方后面,他们离开了”七十年代”餐馆。

    夏日的洛山,一片葱绿,刚下过雨,没有几个人来这里,四周很安静。

    这是一个完全靠人工绿化起来的山顶公园,满山遍野的树木在水的滋润下长得郁郁葱葱,显示出蓬勃的生命力。

    灵子学生时代参加了绿化洛山的植树活动,那时的洛山,光秃秃的一片。灵子和她的同学在这片山上植树,为了防晒,他们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装得只留下两只眼睛,大家拿着铁锹挖着树坑,故意弄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他们说笑,打闹,漫山遍野的欢声笑语,也漫山遍野地栽下了小树苗,十几年过去了,洛山已是洛城人休闲娱乐的地方。灵子走在人工砌成的台阶上,有一种亲切和自豪的感觉。

    灵子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她似乎忘记了感受树已长大,山已变绿,灵子想起了少女时代,觉得自己的心已变得不柔软,不细腻,已经感受不到大自然呈现的美丽。

    灵子有些感叹,西蒙·凡·布伊在《因为·爱》中说,日常生活把你给耗光了,这是灵子最爱的一个小说集。灵子想,曾经有的梦想,美好,对这一切的感觉,都随风飘渺,越来越远……找不回来了。

    路方走在前面,他不时回头看灵子,等着灵子。灵子今天穿着豆绿色连衣裙,脚上穿一双透明的高跟鞋,她的穿着来洛山爬山有点不合适,但刚才她没有拒绝路方。灵子没有想到会来这里,更没有想到会和路方来。路方兴致很高,灵子很乖巧,他喜欢她,灵子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正常的有活力的男人。

    走到比较陡峭处,路方伸出手来给灵子,灵子顺从地让路方轻轻拉她一把,路方觉得灵子的手很凉,一直凉到指尖,在雨后的风中,她好像有点发抖。

    洛山山顶上有一个朱红色的亭子,亭子四角翘起来,翼然临于山顶至高点。亭子建得很粗糙,许多地方都已经斑斑驳驳了。灵子仔细看着那些不知道什么人写的诗句,不知什么人写的书法。路方站在一旁,抽着一根细细的香烟,凝望着远方。今天他穿墨绿色衬衣,深蓝牛仔裤,他站的地方,洛城可以尽收眼底。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女人,让他有点心疼,这世界太荒谬,她的家人怎么会让她嫁给一个那样的男人,可怜的灵子,还保持着独立的灵魂,脱俗的个性,真是难得。

    灵子的高跟鞋让她的脚有些疼。 回吧,灵子轻轻地说。

    好,路方转过身来,他一把把灵子拥入怀里,灵子挣扎不了,她颤抖着,急促地呼吸,感觉一个宽厚的温暖的身体把她完全包围了,她没有力气挣开,没有力气呼吸,深蓝的天空似乎笼罩了下来,云在灵子眼前,在她腋下,在她耳边,飘啊飘……灵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路方笑了,他低头看着灵子。

    “ 傻孩子,你出汗了,你怕什么啊?我有那么可怕么?你看,有双眼睛看着我们呢。”

    灵子睁大眼睛,向远方看去,周围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她不知道路方说的眼睛在哪里。

    灵子想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埋进路方的臂弯里。

    “不怕,不要用冷漠拒绝温暖……”路方轻轻地拍着灵子的背。

    灵子觉得很温暖,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过去,灵子在心里给自己的生活建起了一座围墙,现在,她有点想破墙而出,她还有这个力量吗?

    远方,一片依然郁郁葱葱,闪烁着雨水的亮光。阳光,温柔地洒落在洛山的每一个角落。

                (五)

    灵子静静地站着,她抬头望着“鸿雁酒店”几个硕大的霓虹灯字,它们闪烁着,四个大大的红字有规律地交替跳跃着,仿佛四个不知疲倦的烈焰红唇女郎眨着的妩媚眼睛。

    空灵悠扬的旋律像张着两支紫色的翅膀向灵子飞来:

    鸿雁

    天空上

    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

    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

    灵子喜欢这首歌,喜欢这种饱满又深情的忧伤。

    可是此时,它还散发着猩红色的热烈奢华的光芒,除了给世间匆匆的行者片刻休憩外,似乎还被赋予了某些暧昧的色彩。

    刚才,灵子和路方一起吃饭。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窗外,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二人的身上,路方的脸上闪着金灿灿的光。路方喝着啤酒,抽着烟,望着灵子,他突然把一块肉隔着桌子往灵子嘴里送,灵子瞬间羞红了脸,邻桌吃饭人很多,灵子有点不好意思,她没敢张开嘴巴迎接路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热情。她望了路方一眼,低声又温柔地说:“乖啊,狼爱吃肉,自己喂饱自己哦。”她没有接受路方递过来烤肉。路方诡异地望着灵子,说了句:“哦,好的,赫尔米娜——”然后呵呵地笑了。

    快吃完饭时,路方对灵子说:”今天休息,我们一会儿到鸿雁喝茶聊天去”。灵子不想去,她有些难为情,这是他俩的第二次见面,这个时间点和路方去酒店,即使是喝茶,若被家人朋友撞见,她觉得好尴尬,所以她内心有点不想接受这个邀请。

    但灵子没有说出来。她舍不得拒绝路方,仿佛拒绝他就是拒绝了整个世界。

    吃完饭,灵子跟着路方到了鸿雁酒店。

    路方让灵子等他一会儿,过了几分钟,他打电话给灵子,让她上四楼房间,灵子来到房间,瞬间有点木然,房间不大,中间摆着一张大床,床几乎占去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二,房间每个角落的灯都亮着,散发着温柔的光,雪白的床品静静地卧在大床上。

    这是喝喝茶聊聊天么? 灵子有些恍惚,这时,路方已张开双臂向灵子拥抱过来了。

    灵子和路方的交集是文字,路方的文字灵动唯美,华丽忧郁,如一个个美丽的楔子准确地叩击在灵子心扉的一个个对应点上,她觉得她能够感受到路方的每一个文字符号的内涵和外延,感受到描述中细微的情感变化。路方的固执与忧伤如一支汩汩流淌着的细流,叫她心碎,叫她疼痛,在她内心,从刚开始掀起细雨微澜,到现在的惊涛骇浪,灵子难以平静。

    可路方张着双臂带着温度扑面而来的时候,灵子感到一阵发冷,她退缩了,她没有迎接路方的拥抱,她惊慌地躲开了他高大的身躯……

    灵子,她也孤独习惯了。她已习惯了孤独。 这方面,她和路方一样。

    灵子记不清多少年了,她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叹息。灵子觉得路方的孤独忧郁和她很像。路方孤独,他擅长用各种文学样式表达自己的忧郁不平,而灵子,悄悄地做了一道坚实的大门,穿上一套密不透风的铠甲,全副武装,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还在大门上上了一把锁。而且,灵子已经忘记了,开锁的钥匙放在了哪里。

    路方啊,你可懂得可怜的灵子惯性的拒人千里?

    路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 灵子,不要这样,不要拒绝,我喜欢你,心疼你,你年轻,你需要爱,对不?你这个可怜的善良善解人意的小女人啊。”

    灵子有些颤抖,她像一个流浪的小猫跪在路方身边。

    “听了你的故事,我被震撼到了,我想了很多,喏,看我那天晚上写的一首小诗。不要压抑自己,你还年轻,我也是这样经常告诉我自己。从现在起,我们真实点,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顺从内心,不屈从内心,好不好?其实呢,我的人生比你还惨烈,一路坎坷,以前的都给你说过了,这不,前几天还被罢免了作协会员身份,理由是抄袭,到底谁抄袭了谁啊?这群人有心思有能力搞清楚真相吗?没有,他们根本不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他们的目的,就是想把我以他们想要的方式,踢出作协,他们除了嫉妒我,还对我不和他们一起混很不满意。”

    “这是一个荒谬的世界,黑白颠倒,我不是屈从,我是不屑置辩,真的不屑于这些靠溜须拍马,互相吹捧,把写出作品当做杠杆的货们为伍。我,路方,要用毕生的精力去追求我爱的写作,因为它是真实的,它是能丰富人类精神宝库的伟大事情,灵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唱高调,不,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我会写出伟大的作品,我已经计划得有些眉目了。”

    路方拉灵子到他胸前:

    “灵子,告诉我,你要什么,我可以给你,现在要是不知道,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坦白说,我需要你,灵子,你也需要我,对么……”

    “路方,荒原狼,我知道你为什么叫荒原狼了,赫尔曼·黑赛,你就是他写的那个荒原狼,一个孤独的遁世者。你读过《荒原狼》吧,假如你不是刻意,那就是巧合。你应该懂我啊,我是你笔下的那个“我”。

    一个人,只宜静坐

    无需影子来陪

    一动,体内便泛起八千里细浪……

    路方哈哈大笑,她单纯幼稚一厢情愿的解说可笑又可爱,这让他更加喜爱她,灵子末了说的是他诗集中的几句,这个聪明的女人,她居然把他的诗记得这么清楚。

    他躺在雪白的大床上,赤裸着横在灵子面前,他热烈地望着这个女人,她纤弱、娇小、善良,用一双纤纤小手拨动了他心灵的弦,他的生活一地鸡毛,可是他,这个忧郁自尊苦闷的男人,现在却忍不住要来保护她,帮她分担身后那一地鸡毛。

    “灵子,文字和生活是有差别的,是有距离的,你清醒点儿,你不能活在我的文字里。文学,我半生的追求,成也它,败也它,人生起起落落全是因为它。你如果喜欢,写写玩就好,千万不要沉溺其中,至于我,也是这样,有两个我,你分开来看,你说的荒原狼就是这样对不?”

    “你看,你表面给人的印象和内心那个你是不是也不同?”

    “是的,路方,咱俩真像,都有两个不同的自己。希望你理解我,我怕,我不相信一见钟情,因为我怕一见钟情,它太美,太叫人没安全感,它如焰火般瞬间散尽一生华丽,然后又在夜间归于死寂……你还说过,你的人生就是一本小说,所以,我怕,我自卑,我是一本薄薄的印刷粗糙的漫画书,你是一本包装精美内涵丰富的长篇小说,在你面前,我自惭形秽。过去的岁月,我已输了几乎全部的人生,可是,我的冷漠正是因为我的热情,我的拒绝正是我的接受。你知道吗?你已用文字描绘了一个深藏于黑暗底下的我,你让我,藏在了你的作品里,你的文字里,我承认,我爱你,因为你还是我理想中的我”。

    灵子觉得自己的表达语无伦次,乱七八糟。她的眼泪要出来了,她低下头,看了一下手机,她不想让路方看到她的眼泪,她看到路方给她手机上发来了一首诗。

    《一滴墨水在深夜醒来》

    花朵闭合,蝴蝶安静地睡去

    一滴墨水,在灯光的轻抚下

    站起身来,在洁白的纸上

    缓缓移动

    这是它的居所,走进走出都在纸上

    惟一的天空,下雨无所谓湿

    它在无知觉时醒来。醒着时睡去

    一滴墨水,在纸上哭泣或者歌唱

    谁听见了

    热爱的纸张,终生不离不弃

    灵魂,在纸的深处

    一滴墨水的孤独不为人知

    它在睡眠的漩涡,怀抱落日

    凋落的花朵、蝴蝶的忧伤

    穿透一滴墨水,人们睡去

    正是一滴墨水醒来

    灵子的眼泪流下来了,她说不出话来,一遍一遍地看着路方的诗,她不止地啜泣起来,路方的诗是那么孤独忧伤,他是写给她的。

    她害怕现实,平庸如死水般的现实,在单调的生活中,她由失望,慢慢绝望,熟悉的渐渐陌生,陌生的渐渐失去,失去的渐渐死亡,她仿佛一个渐冻人,逐渐失去了热情,失去了温度,失去了知觉,最后选择了安静地腐烂于尘埃之中……是路方,让她觉得她还活着。

    但灵子觉得路方的身体,甚至呼吸都是陌生的,他才第二次见他。她恐惧接近他火辣辣的躯体,恐惧他令她喘不过气的呼吸。她浑身早已长满了刺儿,她害怕那些刺会刹那间倒立起来,伤了自己,也伤了路方。

    路方说:“灵子,傻孩子,不哭不哭,不怕,你看,你不好好的嘛,我的爱人都是亲人啦,亲人已远隔重洋,再相聚,得我去,太难,太纠结,我不想去,也去不了,我真的很矛盾,你帮我想想看咋办?来来来……不哭,听我说好不好?你还有什么委屈,咱们慢慢说,坐下慢慢说……”

    那一晚,二人对坐聊了一夜,一夜无眠。灵子和衣而卧,她说了很多,从她十九岁的新婚之夜说起,说了她尴尬的第一次,还说了她之后的多次怀孕流产,她心理几乎有了阴影障碍,她说了她过了十多年的逐渐如陌生人般的丈夫,她说了她的难堪和煎熬,她的迷失和徘徊。

    路方默默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后来烟抽完了,他开始不停地喝茶。末了,路方大声说了句:“一群都不是东西,太不可思议了。灵子,可怜的灵子,你忘了,你是自由独立的对不对,做那个调皮灵子吧,我喜欢。”

    灵子哭笑不得,他不了解她的病态。她庆幸自己,她没有看错路方,一位值得信赖的谦谦君子。他倾听她的诉说,他尊重她的难堪。

    东方发白了,灵子说要回家,路方起来送她,灵子下车时,默默地想回头再看一眼路方,路方没有看她,也没有给她说再见。

    灵子目送着路方,天已大亮了,此时天边已朝霞满天,但还有几颗微弱的星星,还有路方最爱的旋律……

    天边有一对双星

    那是我梦中的眼睛

    山中有一片晨雾

    那是你昨夜的柔情

    我要登上 登上山顶

    去寻觅雾中的身影

    ……

    灵子也爱这个旋律。

              (六)

    灵子发现,微博上有关路方的内容很多,有一天,有朋友转发了一条有关路方的博文,大概内容是说路方这样的作家根本就不会写作,他的写作之路就是靠不断抄袭到现在,接着还列举了另外一些同类的作家。

    灵子吃了一惊,她搜索了一下,这一搜索,让她骇目惊心,除了那些转文,褒扬的点评外,标题为“抄袭王——荒原狼”的条目竟然有十几条之多,灵子差点一个电话给路方,问他是否知道这些事情,电话正要拨出去,灵子又挂了电话,路方的工作性质,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他不是已经给自己说过嘛。

    灵子还是转发了那条博文给路方,路方回了一长串大笑的表情,接着问灵子:

    “相信了?”

    “昂,怎么会?不信。”

    “为什么?”

    “不是啊,一定不是,我看过你的许多作品,我了解你的才华,你的实力,我相信我的判断,这一定是有人作乱。再说了——”

    “再说什么?”

    “若那样,你在单位早就小命不保了。”灵子大笑。

    路方回了一个红唇的表情,“兄弟,我没有看错你。”

    “你行啊,这么多仇家?……荒原狼——你还是从了罢。”灵子说。

    ”遵命,我立马负荆请罪,发表投降书。”

    “等等……”

    “不要拦着我……”路方故意加了一串歇斯底里的表情。

    “路方,你还是现在的样子吧……我喜欢。”

    “不后悔?”路方问。

    “后悔啊,悔之晚矣,已爱上,咋办?救我……。”

    “哈哈哈哈……”路方大笑,他的确哈哈大笑了。

    “天哪,你这是得了矛盾文学奖吗,这么开心,不管这些了么?”

    “管……管,会管。”他支吾着。

    “爱你……荒原狼。”

    “灵子,其实我没那么潇洒,我的手机基本上我就用接打电话功能,朋友圈人也很少,我不想看手机,我知道这些东西,宅家也是因为这些,不想见周围的人,我可能自闭了……我选择了孤独,眼不见心不烦……很久以前,我的笔名叫草原狼,我觉得那时候的我有生气,有狼性,咳,后来……荒原狼了,与你的认识和解读巧合了。”灵子仿佛又看到了默默抽烟的忧郁的路方。

    灵子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几乎读了路方这些年来所有的作品。前几天,路方给她一本厚厚的集子,那是他早些年发表的作品,那时网络的发展程度还不像现在,集子里全都是剪下来或者是从样刊上拿出来的文章,路方把它们汇编成册,说也许以后出版全集。

    他们约好了见面。

    灵子忙了一上午,处理了大大小小一堆事情。快十二点时,灵子才松了口气。

    十二点多点,路方的电话来了,他让灵子陪他一起去车城。路方电话里说,他一个人找不到去车城的路,灵子以为他在开玩笑,也许是路方想让她陪同去,就找了个这么弱智的理由。也许是别的理由,无论什么原因,她觉得他不可能找不到路,不过灵子觉得这也没啥,她希望路方需要她,她也愿意陪他去,她觉得这就够了,至于他到底知不知道路,灵子觉得并不重要。

    路方开车来接灵子,他望了望满是汗水脸色红润的灵子,他没有问灵子忙些什么。

    到车城的4S维修店,一个年轻的维修工出来招呼路方,他带着惊奇的口吻说:“大哥,你咋找到我们这里了?”

    路方叼着烟,笑着回头指了指灵子,“昂,她,这妹子带我来的”。

    灵子有点惊异,路方真的找不到车城?真的假的?灵子有点懵。

    事情很快办完了,灵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她望着路方,还在想着刚才他们的对话,看样子,路方不像装得不识路,他连自己生活的小城的路都搞不清楚。

    路方突然侧脸对灵子说:

    “我们去洛神山庄吧”。

    “洛神山庄?现在?……”

    “嗯,就现在,现在就出发”。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没带啊……”

    “带上你就行……”

    “……”

    “咋了?说走就走,懂了?”

    “不懂……”灵子低声说。

    “不用懂,跟我走就好。”

    灵子跟着路方上了车。

            (七)

    车很快地出了城区,七月的阳光清冽而干净,火辣辣地照着高速公路边的青山,青山一片葱茏,在灼热的阳光下静默着。路方不时地望望灵子,没说话。

    灵子开着车,她觉得自己像长了一副翅膀,俯身平贴着地面平稳而又匀速地飞行。前面一大片土地这几年被开发成为葡萄基地,郁郁葱葱的葡萄藤像给土地盖上了一层绿色的毯子,葡萄地里若隐若现地座落着几幢红色欧式建筑风格的酒庄。马路两边全是高大的绿树,六月间已一片葱绿,到了九十月,地里一串串或紫色或绿色的葡萄累累地挂在藤蔓上,灵子喜欢闻这浓的化不开的甜味混合着青草的清香,喜欢感受风在茂盛的绿叶中穿过的声音。

    两个人沉默着,但灵子不觉得气氛沉闷和尴尬,好像一切就应该是这样。

    车缓缓驶入了洛神山村,这个村子近年来突然变得有名气起来,城里人大肆吹捧,争相赶来,他们在钢筋水泥里呆腻了,忽然不约而同爱上了这里,村里一条主街道约有几公里长,两边的农家乐一家挨着一家,家家爆满。柏油路两边被村民们种上了不同颜色的玫瑰花,这些娇艳欲滴的花朵烂漫地开着,仿佛在等待着客人的到来。花圃边有一条小溪,哗啦啦地流淌着。

    灵子想像这里过去的样子: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那样多好。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人们贪婪的欲望永远满足不了。现在,这里失去了古老的宁静,像炎热的夏季一样躁动,这里的村民也不厌恶改变,那些城里人会给他们带来钱,让他们的生活富足起来,他们赚了钱,再到城里去买楼房,想到这里,他们更加变得媚俗起来了,对这些远方的一拨又一拨客人,他们友好而热情。

    他们俩在路边一家餐馆坐下,路方点了几个小菜,啤酒米饭。他叮嘱两个女人快一点做饭。

    饭菜很快地上来了,两人一边吃,一边喝着啤酒,路方两个手指夹着香烟,一边喝酒一边不时地吸上一口,烟雾在他们头上盘旋着。

    路方爱怜地望着灵子,他的眼神让灵子有点羞涩,在路方面前,灵子总是莫名的心慌,她经常不知道说什么。这会儿,他们几乎不说话,隔着桌子相互对视着,偶尔呷一口酒,在这里,只有他俩认识,真是世外桃源。

    “灵儿,晚上不走了。”路方指了指不远处的民宿小屋。

    “回……我们回吧……”灵子望着路方,有点惊慌失措。

    “不回,听话啊……快吃,吃完我们去树林散步”。

    “吃完饭……还是……回吧……”

    灵子低声说,有点乞求的味道。

    “不回了啊,听话……”路方拉着灵子的手,把她的身体拉到他的面前,他盯着她的眼睛:“听着,灵子,不回,我们今晚就住这里,不害怕,我吃不了你……”

    灵子不说话了。

    吃完饭,路方拉着灵子去山村西北角的小树林散步,这些树树干黑黝黝的,好像一个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默默地观望着小村的春去秋来。灵子把手插在路方的臂弯里,她轻轻地挨着路方,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灵子不知道她该不该留下。她很不安,好像回到的童年,那时她曾经晚上留宿外婆家,望着陌生的四壁,灯光仿佛都散发着陌生的冷光,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她抱她,她浑身长刺儿似的哭闹个不停,直到在抽泣中睡去…

    现在,在七月的小山村里,她有点发冷……她想起了小时候。

    灵子不敢奢求婚姻和爱情在她的生活中完全一致,虽然这是她少女时代的梦想。现在,她只是奢望她的婚姻有一丁点儿温情就好,她的男人木讷而粗鲁,她不愿亲近他,一点也不想,她甚至对他没了性别感,更糟糕的是,她若有点柔情,一见到他瞬间会到冰冻状态,日子久了,灵子开始厌恶男人,厌恶男人的身体,厌恶性,因为男人除了射那点东西外,什么都没有,甚至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她从没有开过灯,在黑暗中也从不睁开眼睛,她连他影影绰绰的黑影都不想看到。当然,灵子也害怕她男人看到她那张狰狞的脸,她每次完了以后都感觉到疼痛,很久疼痛才慢慢地退去。灵子觉得人生就是一黑一白恐怖片,白天忙成一团,黑夜要么痛苦,要么孤独。可是,眼前的路方,她为什么就有那种想靠近的感觉呢?灵子觉得自己的心屝随着岁月的流逝正一点点地关闭,可现在遇到了路方,她不希望这样了。

    路方穿着黑色体恤,浅蓝色牛仔裤,他个子很高,将近一米九,多年的写作编辑工作,他的背有点驼了,他忙忙碌碌地在向服务员要这要那,他觉得灵子敏感、细腻,和他一样有洁癖,和他一样喜欢一尘不染,现在,这是一个规模中等的民宿,条件有限。所以他亲自去换了一些日用品,他想尽可能减少灵子的不适感。

    灵子低着头,又想对路方说回家,但她不敢开口了,她已经对他说了好多遍回家,每次路方都望着灵子坚定地说,不回。她很矛盾,其实也有不舍,内心深处她多么希望高大,温暖的路方近距离地陪伴着她,慢慢懂她,亲近她,爱她。她心里好乱。

    她害怕太阳完全下山,她害怕天色暗下来,她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她心理上没有准备好,她害怕自己还像以前一样,如一条僵硬的沙丁鱼一样躺在那里,对男人而言,强奸一条沙丁鱼?……她苦笑了,不敢继续想,她不愿给路方这样的感觉。但她又害怕那种压抑很深的热浪喷薄而出,她不敢和她发生那种关系,她很恐惧,这种恐惧足以让她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她害怕从此伴随着罪恶的幸福感,在她隐秘的感情土壤里开出一朵媚恶的罂粟花……

    灵子的思维飘了很远,各种复杂的感情纠缠在一起,她想逃走,她想地上瞬间闪出一条缝隙,让她躲进去,再向她透出一缕光,让他还能看到路方。

    “想什么呢?”路方走过来,他蹲下来看着灵子,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不是以为我就是赫尔曼笔下的荒原狼吗?你不是喜欢吗?做我的赫尔米娜吧,仔细想,她和你还有相像的地方,好了,不发呆了,都收拾好了,进去吧。”

    灵子挣开路方的手。她深吸一口气,现在她是那么局促,那么笨拙……

    路方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只留下一条紧绷绷的短裤,他斜躺在铺上,招呼灵子到他身边来,灵子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跪着爬到他身边,他一只手轻轻地拉着灵子的手,一只手抚摸着灵子的背。

    “来,我亲爱的灵儿,躺这儿,躺我身边,你冷啊?咋这么凉……是不是铺盖太薄了?”

    灵子低头笑了。“不冷。”她低声应着。

    路方拥着灵子,一边轻轻地拍着她,他温热的嘴巴压过来,灵子心里“嗵嗵”地跳着,她躲闪着,脑袋不停地在枕头上左右摇晃着,企图躲开路方的唇,路方高大的身躯环绕着灵子娇小的身体。

    “我爱你,灵子,你说,为什么?你做我的赫尔米娜,等我老了,我就写一部你喜欢的荒原狼的自传……”路方在灵子耳边轻轻耳语。

    “好,现在,那你告诉我,为什么爱我?”灵子轻轻问。

    路方笑了,他笑着说:“好,好,亲爱的赫尔米娜,因为你是我的小精灵啊……来……”他一把抱起灵子,他的热气哈在灵子耳朵上,他轻轻地吻着灵子的耳朵,咬着灵子的耳朵,灵子有点恍惚,有点晕眩,她觉得浑身燥热起来,路方翻身起来,他全部的身体一下子压在灵子身上,嘴巴从耳边移向灵子唇边,灵子感觉有一股热流汹涌澎湃,滚滚而来,她无法扺挡,也无力抵抗,她是那么渴望,又是那么恐惧……她扭动着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身体,低沉地呻吟着,喊叫着……

    “停啊……”

    路方瞬间停了,他笑问“又咋了啊……”

    外面不远处有喝酒谈笑的声音,有男人有女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在夜空里飘来……

    “不怕,不怕,顺从内心,你看,他们多快乐。”

    路方说着,他又一次排山倒海地压过来,他的唇压向她的唇,舌头伸向她的舌,他吸吮着,摩挲着,突然,灵子轻轻地“啊”了一声,她窒息了,她震颤着迎接那热烈的震颤,一切都静止了,她溶化在这无限的温暖中……

    灵子的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八)

    第二天,灵子是被一阵疯狂的敲门吵醒的。

    外面一片喧闹,喊叫声,大哭声,警车鸣笛声,救护车声,乱成一团。灵子胡乱套上衣服,只见马路上一片血泊中躺着一个人,不远处一个女人坐在地上,见灵子过来,那女人朝灵子狂奔而来。

    “路方——”灵子疯了似的扑过去,是路方,路方卧在马路中间,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的越野车。

    “路方———……”

    “……赫——米娜——……”路方气息微弱。

    “不——你不能……不——”灵子疯了。

    灵子再次醒来,她已躺在医院的床上,护士看她醒来:”姐,好危险,你睡了两天了。”

    路方死了。

    那天,路方早晨起来得早,他是为了一个女人冲向马路的,一辆黑色越野车风驰电掣般呼啸而来,一个女人横穿马路,路方大喊一声“危险”,冲上去一把推开了女人,他却被车带起拖了很远……那辆车,根本停不下来……

    路方永远地走了。

    那个穿马路的女人是个患精神分裂症的疯子。

    泪水模糊了灵子的眼睛,灵子背过身去。

    “我想回家……”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短篇|远山淡影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vgbro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