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濮的——,给我站起来!”那个爱穿红衣衫的斗鸡眼女教师慢慢习惯这样叫我,我其实乐意她直接喊我名字,“呆子”的称呼,犹是胜过这样平白无味的斥训。
我挪动着身子,即便靠在最后一个靠垃圾箱的墙角,还是把一张矮木凳踢到了。瞬时把宁静肃哑侧翻出一声俱裂的声响,我很尴尬地挤出眉纹,然而哄堂的学生却笑出了声。
“真是傻子。”“斗鸡眼”面容严肃,只是愤怒地啐了一口,底下没了声音。我蹲下去,才惶恐地把凳子扶好。
“你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的脑子是遗传谁的,连把凳子都坐不好。”“斗鸡眼”喜欢骂人,男生也不敢正视她的余光,生怕被恶魔的目光盯上缠住不放。我就这样被她骂着,就像一个没有慈爱的母亲骂我一样。
其实那天下午,她打算让我背诵一则《千字文》而已,因为以我的断断续续说话的状态,根本无法完成这一简单的任务。事实上,我对答得一字不差,直到反复说到“谓语助者,焉哉乎也”,她才用一个不可思议的目光对视着我迟钝的眼神。也许,谁都不相信。因为按成绩排名的座次选位的约定俗成的规定,她总是把我看成倒数第一的学生。其实,我能考出一百的数字。
然而,即便我考出一百。分配座位的时候,我还是被安排在靠近垃圾箱的末尾坐席上。就像讲究繁文缛节的南朝士族一样,我这个寒门,始终没有出头之日。就在那天背完《千字文》的放学以后,在所有学生用欢颜载歌离校的时候,我被独自一人安排打扫并清理所有人吃剩下的杂物的重任。对于之前的所有责任,变得无关紧要,“斗鸡眼”背后的赍恨是没有规则可言的。
今天,我背出了难题。然而结局是,我依然不能让她高看一眼。即便是同班的阿星,依然对我不报一个出去玩的微笑。阿星是一个矮胖子,尽管和我一样只有七岁,但肉肥的褶子脸并不让他看起来有多少可爱,相反,他是个欢喜暴怒的小孩,从他每每用肉脸挤出一颗难看到用龇牙咧嘴形容的酒窝来看,他多少是个有争斗史的生事者。当然之于我而言,从来都没有被他容易被冲动折服的拳头殴打过,因为他不屑于跟一个傻子动粗。
我也从来没讨厌过阿星,从实际来讲,我不会跟一个豪悍恣强的坏小子有一丝过节。我不会开玩笑,当然也玩不起一场玩笑。好生事的他们,有他们习惯的自私来要挟旁人,为自己的强权折腰,然而,我不会埋单这一切。在整座单一的容纳四五十人的教室里,能不被孤独而冷擗才是更好的选择。
温煦的夕阳跟远山连在一起,形成一幅隽美的印象画。我走在这幅画里面,却看不见山,看不见水,更亲临不了一忖温柔的清风搓揉我的枯萎的脸庞。踏着脚步,漫无头绪,脚印踩在冷清的筒子楼里,我再一次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个女人的叫骂声响起。母亲,又喝酒了。
姥爷死后,母亲还是那个母亲,一点都没有变换。本以为她能走出孤独的缧绁,但希望从不见好,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姥姥哽泣着抿了一口清鼻涕,我知道她的瘦弱的心又在滴血。
“把手摊出来!”一个母亲的斥责几乎夹杂在迟钝的儿子的生命当中,就知晓接下来的恐惧与不安是多么令人憎恶。但我永远无法,我无法摆脱木板拍打在皮表的疼痛,更不可能用离家逃跑的谎言来挣脱一场惊世骇俗的抗争。在面容惊惧,行动无力的世界里面,我唯一的祈求,便是让姥姥来阻拦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的狂躁。然而,姥姥刚和母亲争吵,我一个无辜的“过客”,居然承担了回家的抉择。
也许,她有狰狞起一丝感伤。但我无法帮她回忆什么。
我的母亲在疾风与流言中病倒,旁邻说,这个曾经的天子骄子离家的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都只供于猜想。他们在一餐茶饭以后,只会挑着细尖的牙签来粲然一笑,因为陆青峰也好,阚慧心也罢,乃至E校园分院的种种蜚语,均变得迢递而不可安置,他们只管听着笑话来揣度一个深受心理囹圄的悲郁女子的经历,管她疯癫,管她失切,管她在整条漫长的渡口面前精神恍惚,都是呵呵呵,醉心一笑罢了。
可这一笑,我永远吃尽了苦头。乃至从我未出生的里巷里面、走到搬迁过去的县城外面的街道,我都能听到一声声刺耳的鄙夷。这时期,他们不会管我叫一个诸如“痴傻”“呆立”的名词象征。而是直接喊我——没爹的杂种。
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母亲不堪耳目,但也架不住我没有父亲的事实。而且从体貌举止,我都不可能和这个乖蹇的母亲一致。她会打骂我,我安然不动接受腾起的火辣辣的伤口来释放她的哭诉。末了,没人同情,没人安慰,我独泣潮湿的旮旯一隅,只剩残照的月光毵毵的垂落一叶疏影,在幽幽地环顾我的灵魂。那些诋毁与攻讦,终于还是口耳相传,被传到了一间破陋的学校里。因为,我被人举报用石头砸破邻墙角的教室玻璃,只剩一句清脆的碰击,“啪”的一声,振奋人心,却也跌至谷底。
我头脑发热,因为跟我一起就读的同学阿星告诉了别人一个惊天秘密:我,是母亲偷情的产物。
我直接奋不顾身,但也总是寡不敌众。尤其对于我这个体薄如轻纸的身杆来对比,就只好接受被群起的中指殴斗留下斑驳的“胎记”来作为一次失败的收尾。我经常被拳头打击到颧骨和面骨,不光是母亲,更是那群少不更事的闹腾的学生党所为。我回到家,路过偏僻的街口,或是一间靠近杂货铺的幽深小井,我都遭受到了莫名的肢体打击。然而,一贯不怒自威的斗鸡眼女教师,却通常对我的病态遭遇做一番无畏的哂笑。她总对我一脸的轻屑,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她的怒目圆睁的对眼会把视线聚焦在一个方向点,如同狠毒的日昀直射到懦弱的影子边上,直接把它烧成一堆灰烬。而我,就是成为被即将铲除的灰烬。因为,我时常被安排在角落独坐针毡,最后一个孤独的位置,就像偏离了导航的游船行驶海面,一场细微的风浪,我都经受不起。
我的痛苦是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也是母亲的痛苦。只有在用一副鼻青脸肿的面目踏进简易的房门以后,母亲才会表现出与之迥异的常态。母亲就怕比死亡更惊悚的蜚言,她遭受过比死亡更狰狞的劫难。
“把他们的玻璃砸破。”母亲教唆我。教室的玻璃里面,到处都是嘲笑的回音。
只有她不笑,那个恐怖的女教师,也直接照着阿星习惯的口吻喊我“没娘教,没爹的杂种——”
当然,砸破了玻璃,谁也得不到好处。我不会说那是母亲的指令,从心底里萌动的宣言,就是我这个踽踽独行的笨人,也不可能遭受这样的打击。打击还在后头,我被揪着衣领反复周转于校长室和财务室。校长和女教师一样,喜欢没完没了的骂娘,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脏话不离口,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年不过半百气质较好的女人,断不会斥责我是个“没爹的笨蛋。”恶毒的诅咒加上十多双群起激愤的中指戳心,让我本无地自容的面庞再一次急剧升温,心跳加速,血脉喷升,我几乎快羞赧地死过去了。
我被指令叫来母亲作家长询问,等到哪一天的时候,才明白母亲是有多么怯懦了。她不但没有出席家长访问,更没有在事后安慰我一句温暖的话语。唯一的亲人,只剩下挚爱的姥姥。姥姥头上结了浓稠的斑白头发,骑着三轮刚拉完百货回来,就看得她泪如雨下的皱纹在眼角下面流尽了多少苦涩往事,我不忍,我不甘,但我一个孩子,也无法阻拦要被劝退到留守的失败。
“咚!”在教室门口,我的姥姥,在风声面前,迎立着一丛丛白色的头发,低下头,跪倒在地上。直接让抓着我胳膊的“斗鸡眼”和女校长没有防备。他们没打算让姥姥站起来,因为对于站立许久的俯视而言,睥睨了万物,始终不会去怜惜一个弱者。
“求求你们了,阿濮不知情啊。阿濮从小就没有爹,他娘从小就打他……给他一个机会……”姥姥几乎哽咽到断气,一把鼻涕直接和眼泪融合一起。
我也流泪,因为姥姥。我恸哭,直接让趴在玻璃边上的学生一起冲到教室门口,也许,他们就是看一个热闹。
“回去!”“斗鸡眼”一句呵斥,直接把跑出教室的阿星骂出一个激灵。他瑟缩着垂下头,快步回到座位。
“给孩子一个机会,他不能失学啊。”姥姥跪着挪动膝盖,直接磨出了突出的血泡,把裤子打穿,她的震天动地的哭喊并没有多少成效。该傲然的依然傲视,该祈求的依然乞求。只有我看得出来,姥姥真的再给我争取一个机会。
姥姥说,让我考一百分,就不会坐到最后一个位置了。垃圾箱旁边,时间久了,耳鼻自然会受到污染。这个年岁已过五十五的姥姥口耳相授地告诉我,要记住睡莲的奋斗,那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只有我能做到。一百分对于许多笨蛋来讲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对于我来说,勤能补拙,至少在一个凌晨的背诵和书写之后,那稚气的手茧,已然磨出了考取高分的实力。只是那不屑与我的斗鸡眼,断然不会相信我能背诵的实力,即便我磕磕巴巴,口齿不清,但手写的字体清晰的呈现出来,到底是一纸无声的诉讼状。
可是,我还是没有调动自己的位置。最后一个座位,准确说是最后一排座位,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像是被孤立的夜行人,孤独地守望着最后一班的灯塔,看着航行的心志,为自己的影子潜行。我不需要再为自己证明什么,一百分,考出了就是考出了。即便不辨是非的女教师再不相信,一再攻讦我是抄袭,在一字一句从众目睽睽的狐疑中写上板书的面前,我让她面目难堪,哑口无言。她的悻悻而去,不是我得意的背影,倒是一场为辩解而辩解的哭诉。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最后一个孤独地考试者,也要被怀疑。
被怀疑的,不只是我的灵魂。就如同几个月前,阿星的作文本丢失一案,让我背了一口黑锅一样百口难辩。我的作文本上只剩下没有铅笔字的痕迹,本来写完的百字作业,却成了没有写上一行字的空白书本。崭新,是最忌讳的命题。而阿星在找到自己作文的间歇,居然得意的冲我呷笑。我暗自吞了一口冤枉,因为他的作文本上的唯一的“姥姥的故事”,就是以我亲生经历的身世,来讴歌我身边最美的女性的赞歌。
阿星憋红了脸,执意说他写的“姥姥”。他的作文本上的铅笔字署名,分明有一行淡淡而没擦尽的“濮”的字迹。纵使他信口雌黄,但活生生解剖的空白,让我吃了一回闭门羹。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我今天还记得昨天的北岛写这句诗的时候有多愤恨。
在学校里,我居然在学会忍耐。就像姥姥一个劲拉住校长和“斗鸡眼”的裤脚上的尘土,让泪水流干都回不去的苦涩,让我心肠寸断。
“求求你,让阿濮留在学校。”姥姥的声音,是绝望的祈求,喉咙都喑哑得只剩干嚎,然而,“斗鸡眼”只是躲进教室狠狠地把门关闭,用最恶毒的语气警告着所有的学生把窗帘也一起拉上。她说,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明。日光和月光分叉,枯树凋零,晴空挥雨。我都绝望了,只有姥姥还跪着。
我到底还是被留在学校,姥姥被罚了钱,不止是玻璃的心血。我安静地看着墙角上新安装的窗外,居然嗅出一朵蔷薇花的锋刃在劫杀。
那一年,我的心被砍伤,被砍得麻木不仁。姥姥为我换来的希望,我没有好好珍视。我再也没有考出一百,挪不到一场革命性的前路。哪怕,只是一个座位。
我的生死里面装载的命题,只有为了争一口让自己张扬光明的主权。没有多少人会对我付之一瞥温暖的怜悯,没有一朵玫瑰会给我的指间留下一抔沁人的余香。在生命的层层悸动深处,唯一愿意以征服者的姿态示人,便是用一种过分隐忍的心绪填补低调的话语。有人攻击我的笑靥,有人打骂我的冷漠,均会抱之一朵痛吻世界的奇葩来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卑微,蔑视自己的弱渺。唯一的明天,竟是让我抛却了冰封的失望。我命途的觉醒,只要等待,终于可以挽回的。
几年以后,我得了鼻炎,鼻涕浓稠。母亲说,真是一个天生的傻样。只要我傻,她就出奇的高兴。母亲一看我憨厚的傻样,每必笑出一朵疯狂的酒窝。她笑我笨,笑我钝,笑我疯癫,其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她的怨念太深,报复打击的念头迟迟没有掐灭,就一天不得安宁。看见我被“呆子”“呆子”得叫着,又每逢看着她盼我归来时我那迟滞的憨傻,她喜从眉梢,继而走到四十平米的小屋门后,“砰”一脚关门,如同关掉天堂和地狱。我走进里面,簌簌发抖,一根刺痛的皮肉加上扭曲而变形的尖叫响起,就知道疯狂的打击乐在鸡毛掸子的配合下变得错落有致起来。我变形地逃窜,还是无法逃出她那阴晴不定的心情。想必她十有八九无有好心情,见她笑,微笑,咯笑,也深知皮毛竖起的危机滚滚而来。罅隙的角落,处处裹藏一声声凄嚎和震唳。天空也在沉默,唉声叹气。
母亲知道她回不到她的青春年光,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根本没有脱离要为我抚养成人的生命负担。在姥姥的一声“滚”的咆哮声中,母亲真的停手了,她万不会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变得如此颓废而丧志。人之父母,怜爱常情。姥姥护犊一般把我搂在怀中,任我眼睛瞄着周围安静而窒息不已的风声,呼呼地隔着耳朵肃杀着。
我终于没有哭,我唯一的怕,便是让姥姥也一同用卑微的眼泪哭诉坚韧的高墙,包裹了一双冻人的眼。
母亲那一刻却流了眼泪,她隐隐感觉到手掌的温度再也不能够支配一张高傲的话语权,因而一层垂落的伤逝渐渐溢满夺眶而出的失败。失败的并不是汇拢冰冷的眼球散光的风景,而是皱纹丛生,忧郁遮盖了眼前的光阴。时间,变老了,我也许也成长了。
一连几个月的散漫年光,母亲濮兰变得粗枝大叶,大手大脚。打一个喷嚏,都能震颤到隔墙的瓦砾;抬一张家具,都可以包揽几个男人都不能胜任的行头。总之,她变得腰圆膀宽,不似那弱不禁风,不胜凉风的小文青女子的仪态。生活泯灭了母亲的希望,也一并掐灭了她追求幸福的权利。她赍恨长大的我,顺带赍恨命运。我是不公的劫数,从脐带剪断的那一刻,就如同截断希冀那般,把空洞、绝望、乃至所有见不得人的晦暗肮脏带入凡间,用被污染的嘴唇吸噬掉她那饱满热情的乳房。她的乳汁甘甜,滋润了待哺乳期的我的灵魂,却依然洗涤不了早就被干瘪掉的躯壳。我有那个不是我父亲的父亲的一半血液,母亲的不情愿我不得而知,只是那呆若深沉的名字时时刺痛那些年无所准备的嘲笑与戏谑,就知道这个作为我母亲的女人依然企图把我的矮小卑微的身体撕个粉碎。诅咒憎恶一个人,首先从名字开始。“呆子”的名字给了我十一年,,甚至是三十年,就像狗皮膏药贴在我的脸上,灼烧不断,撕下来以后,连厚得跟墙的脸皮也撕了下来,就知道心血有多疼了。
后来,我被叫做“礼康”,再后来,我给自己命名为“礼仁”的笔名,那都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如今,我一个人听着里屋滴水的声音,从水管里面滴答穿过,好似穿过一滴平静而晦涩的冲动,来为我平淡许久的心岸做一次疯狂的决堤。从月光铺洒到阁楼窗前的那一秒,我仿佛享受到了熹微淡弱的一点灵感从思维中溢出。当日,我撕下一张单薄的手稿,顺手抄起笔写上一段深深浅浅的文字。在时针没有调整到昏沉的地平线上的时候,一切都在慢慢悠悠地叙述者自己的音乐。我摸摸了眼皮,翻开《飞鸟集》的一段文字:静静地坐吧,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尘土。让世界自己寻路向你走来。
摘录这段的时候,我静静地闭上眼睛打了一个沉重的盹,任报社的电话肆意地轰鸣房间的每一寸失忆的灰尘,都没有听见。梦里,就安静得飘散着灵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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