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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华灯初上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像局促不安的无数瞬间,天际暗淡了下去,嗔心事重重,悄悄对忌廉低语,正专心于微信聊天的忌廉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似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嗔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她伤感地想起了自己和忌廉刚恋爱的时候(虽然两人的恋爱过程很短)。
那时候,无论自己说什么,忌廉脸上都不会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甚至,他会为了哄自己开心而时不时地制造小惊喜。甚至,他会为了陪她逛街牺牲他的专属摇滚乐时间。
而此时他们已经完婚了五年有余,早已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曾经渴望着得到忌廉的嗔却并未从这段婚姻中体会到过任何的浪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忌廉开始习惯性地回家很晚,嗔问起他时,他只说工作很忙,但嗔却从他故作疲惫的神态里,捕捉到他目光里迸射出的神采(虽然经过了小心隐藏)。那是忌廉和她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不曾有过的神采。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生性脆弱敏感的嗔愈发心慌意乱,焦躁不安的嗔开始跟踪忌廉上班,在他下班之前提前蹲守在他公司门前某个隐秘的花坛,发现他下班后步履飞快地走向一个早已在某处暗暗等待他的女子。
女子看上去很瘦弱,留着不加修饰的短发,手里夹着一根烟,年龄似乎与自己相仿,但脸上充满憧憬和明亮的神色(特别是在看到忌廉向她走来的一刹那)是自己未曾有过的。那晚他回来后,醉得不醒人事,嗔替她脱去西装外套,目光却被茶几上震动的手机牢牢吸引。她微微颤动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手机,滑动解锁,赫然发现一个微信昵称叫做梦的女子和他的聊天记录。充满色彩,混合着期待、关心和温情的色彩。
面无人色的嗔发出痛苦的呻吟,一旁熟睡的忌廉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安详的睡态像个天真的小孩,大意到甚至懒得为手机设置一个解锁密码。
其实她早已经知道(或者说内心隐隐感知到)忌廉发生巨大变化的原因。原因很大程度上出在她身上,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而已。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于牢牢占据爱情的制高点,天平当然会理所当然朝她倾斜。就像最初,忌廉义无反顾、倾尽所有对她好那样。当她逼迫忌廉不再玩乐队的时候,当她以分手为要挟要求忌廉放弃去参加摇滚歌手大赛复赛,只为陪她去一场不痛不痒的旅行的时候,当她对忌廉热爱和在意的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在他身上一味以爱的名义缚以荒唐的枷锁的时候,她都洋洋自得,以为忌廉永远不会离开她。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在这二人世界里变成了一个目中无人的暴君,而唯一的奴隶也早已心猿意马。
短暂的犹豫过后,她还是搬出了自己经过精心设计的谎言。
我怀孕了,她小声对忌廉说。这次忌廉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一切动作,这种成功引起忌廉注意的感觉让她感到久违而美好。
什么?忌廉怔怔地问道。
她坦然地面对着满脸惊讶的忌廉,开心地笑着说,我怀孕了。我们马上就可以有属于自己的宝宝了。
忌廉一时语塞,失去了一切话语。
忘记梦吧。忌廉耳边传来嗔宛若呢喃的耳语。
沉默像一根钝重的秒针一样行进在忌廉的内心深处。
忌廉呆呆地点了点头。
忌廉常常将和梦在一起的时光比喻为一首不会落幕的摇滚乐,而这首长长的摇滚乐贯穿了每一个仿佛会起舞的夜晚。
他们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聊着共同喜欢的鲍勃.迪伦,平克.弗洛伊德,齐柏林飞艇,马蒂斯,夏加尔,他说,我多想像夏加尔的那副《生日》里描绘的那样,在半空飞起来,亲吻你,和所有美好一起,化为一种永恒的、由颜料构成的,不会褪色的风景。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那样真切地感觉到一切都金光闪闪,感觉到我似乎还活着。
我也是,沐浴着晚风,梦歪过头,朝他笑着。
而现在,嗔却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坐在湖边发了一下午呆的忌廉,感觉命运和他开了一个黑色的玩笑。忘记梦吧。耳边又回荡起嗔的呢喃,久而久之,这呢喃的耳语便化为了一个繁琐的魔咒,他囿于其中,头疼欲裂。
他想起了最近和梦见面的场景。
是在晚风书店。
时值黄昏,梦在寻找一本叫做《迷宫之歌》的小说,作者是他们共同热爱的林波。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一本抹去了情节印记的书。
整本书并没有明显的情节转折,而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情绪构成。
故事始于一个叫做晚祷大街的地点。
这条街道让忌廉感到熟悉而陌生,容易让他联想到许多条似曾相识的、早已消失在记忆深处的市井长街。
在这样的长街上,他和梦手挽着手,静静走过某个夏日,某个飘散着漫天雪花的冬季。场景带来的感触宛如一个温柔的慢镜头。
当时,梦穿着一件宽阔的风衣,陈旧的布料将她的气色衬托得更为精神。甚至在他的印象中,那是梦气色最好的两三个年头。他们或许在谈论着一个迷宫一样的场地。或许是一个美术展。
他们不约而同在一副后印象派风格的肖像画前驻足。
他们的目光都有种消沉万分的沉默,好像都刚刚经历了一场重大的失败。关于梦的破碎。憧憬的塌灭。但这幅肖像画凝固了他们支离破碎的心情。他们终于迎上了彼此的目光的时候,忌廉好像已经产生了一种严重的错觉,他们好像已经深深进入了画中,或者说,他们在彼此的失意中寻找到了另一种隔离现实的隐秘通道。他们穿过了冗长的光明(也或许是冗长的黑暗)。
此时,驻足在画像前沉默许久的梦才终于开口向忌廉说道,有多少失意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啊。忌廉知道她指的是画中的男人(一个没有过去的男人)。是啊。忌廉转身看向了梦。他听到了好听的声音。一种让他感到分外放松的,半是落寞半是调侃的,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丧气而透彻的语调。在他们相识了两三年后,忌廉已经成为了梦家里的常客。
怎么可能忘记呢?
但是必须忘记。
美好和责任的角力让他矛盾万分,但最终他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任性妄为。
虽然他如今已经非常厌恶嗔(包括和嗔有关的一切),但嗔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他想,他会选择做一个谈不上优秀,但至少合格的父亲。他不能原谅一个无辜的生命平白无故去承担自己因缘际会形成的恶果。
唯一让他倍感遗憾的是他和梦的未成之约。
他们站在晚风书店。
金灿灿的晚风吹进书店的时候,留声机里正在播放昭和年间的日本民谣。
大街上人很少。
偶尔有小孩骑着单车慢悠悠地经过。
梦合上了那本叫做《迷宫之歌》的小说。
忌廉问梦,看完了吗?梦说,还没有。我感觉自己已经迷失在林波营造的情绪之中。但这是一种美好的迷失。美好的?忌廉问。嗯。梦点了点头。说,迷失感,虽然沮丧,但是很美的迷失感。像是一种很难表达清楚的情绪。情绪?嗯。或许像一首歌。夕阳下,忌廉毫无保留地朝梦露出了一个微笑。迷宫是一首歌。是啊。梦回答。一首忘了名字的歌。
沉默了许久之后,梦像是忽然想起似的对忌廉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能否一起去坐一次船?忌廉愣了愣,问,好啊。哪里的船?一场大型真人秀表演,重逢号和别离号。我们会乘坐大型邮轮在海上漂流,游轮上分布着许多演员,他们分别饰演不同的角色,每个角色都是某个故事的构成部分。我们在游轮上走走停停,当然也可以参与进这场故事中去。
这些故事共同构成一个更大的故事。重逢号和别离号的故事。重逢号和别离号是两艘驶向遗忘的船。忌廉木讷地点了点头。我愿意和你一起穿行在故事之中。即使故事只是一场华丽的人偶戏。我愿意和你分享杜撰的快乐,虽然船儿已经走向了尽头。
二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
三
记忆是痛苦和美好之源。
打定了主意之后,他毅然决然地决定要去做一个叫做“记忆切除术”的手术。
如今,记忆切除术已经成功经过了三期临床试验,成为了一项相当成熟的医学手段被广泛投入了临床。这项技术的优势在于能够根据患者的意愿,选择性地切除掉那部分让其感到痛苦万分的记忆。
负面记忆也被医学界普遍当作“类胶质瘤性疾病”来看待。无数临床的教训已经充分说明了问题———记忆(特别是美好的记忆),在某种条件下,会引发悲伤效应,而悲伤效应是可以致死的一种疾病。
在手术临近的,漫漫长长的日子里,忌廉度过了最后一段和梦在一起的时光。他们像从前一样一起去喝酒,一起去逛街,一起肆无忌惮地聊天。
他们聊天的内容早已无关马蒂斯和夏加尔,无关摇滚乐,他们只是聊天,聊琐碎的过去,代替飘摇不定的未来。
在漫长得好像永远都不会等到天亮的夜晚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忌廉,感到那些无言的记忆化作了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黑色的如注暴雨。
他想着自己和梦所剩无几的快乐,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倒带回放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是稚气未脱的大学生,因为共同的喜好和相似的毛病而相互吸引,形影不离。他们在一起组乐队,他做主唱,她弹贝斯,乐队的名字曾经叫做甜蜜派对(一个充满了荷尔蒙气息的青涩乐队)。他们共同写了一些充满乌托邦气质的、快乐如同探戈舞一般的圆舞曲。
后来,乐队改名叫做昨日重现。
那是他们临近毕业的大四那年,梦写了几首充满别离意味的歌,想送给即将去另一个城市漂泊的忌廉。在梦眼里,“昨日重现”本身也是“记忆”的近义词。后来,不可避免地,乐队随着二人的分离而解散。但“昨日重现”作为一种指向未来的愿景,也作为一种一厢情愿的执着,并未在忌廉和梦的心底消散。几年后,忌廉结婚了。梦依然单身。在忌廉眼里,结婚只是一个只关于自己的草率的决定。无关爱情。当然,在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艰难万分的决定,也并未感到后悔。只是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够甘于平庸,仅此而已。
结婚后,不出所料,他的日子并不幸福。
最初,他会断断续续收到梦从某个远方寄来的信件。信件中的字迹大多潦草,充满了漂泊的幻觉。后来,梦隔三差五会回来看望忌廉。他们像曾经那样无所不谈的时刻,忌廉感到自己好像再次鲜活起来。梦离开后,他将梦的每一封信都小心翼翼珍藏,当做自己庸碌生活里唯一的慰藉。而此刻,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忌廉焦躁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他并没有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忘记梦。这是这场手术的全部意义,意义本身已包含了全部的遗憾。不知为什么,他想起来了自己曾经和梦的一场对话。时间应该是五六年前。那个时候,“未来”一词在他们飞扬跋扈的心中还是一个遥远、新鲜、事不关己的词。
梦问忌廉,如果若干年后,我们没有如愿在一起。你娶妻生子,我也嫁作人妇,我们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日子里甜蜜地生活,关于摇滚乐的记忆早已不翼而飞。假如,我是说假如,某天我们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相互看到了对方,不知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忌廉记得自己当时哑然失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回答,大概会狠狠地锤对方一拳吧。
他想起了自己和梦最后一次在晚风书店看书的场景。
梦手里捧着那本陈旧的《迷宫之歌》,真切地站在他身旁。
他们平淡的眉宇间闪烁着只有二人才心照不宣的幸福。
他们走出了书店,夕阳灿烂地盛开着,绯红色的云朵一点点黯淡下去。
忌廉说,我们回去吧。
梦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的时候还向忌廉挥了挥手。
目送着梦的背影远去的时候,忌廉忽然想起了他们的未成之约。想起了关于重逢号和别离号的故事。
他想开口叫住渐行渐远的梦。问,我现在就买船票,我们一起走吧。
去你说的故事里,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关系、截然不同的故事。
但他最终也没有开口。
而今,他努力将意识探向记忆,探向几乎要消融进夕阳里的背影,努力说出那句差点就说出的话。
但无数冰冷的突触降落在他的海马体,他感到身体好像一瞬间坠入了深海,好像这一下子的坠落,就永远也不会醒来。
手术相当成功,三个月后,忌廉顺利出院。
医院大门前,洋溢着满脸幸福神色的嗔,急不可耐地挽起了忌廉的手。好像自己在一瞬间,变成了眉飞色舞的梦。
与此同时,梦轻轻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脸上挂着平淡的笑容,谁也没有认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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