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1
自从身上开始发痒之后,我睡着过吗?
每天早上,我在模糊的意识中,感到自己前一晚的确是做了梦的。有时候梦境很清晰,有时候却很破碎,总之确实做了梦。但做梦也不能使我感到自己真的睡着过,也许那些梦只是我在半清醒的状态下产生的幻想。
可是,我却不感到疲劳,似乎这也可以证明我的睡眠很足?这是合理的证据吗?
从前,有些问题,我偶尔会询问别人,想要听听他们的看法。而现在,我只问自己,不管自己能否给出答案。
没有药,我就没必要相信任何人。
即便茄子在,如果他也没有药,那么我也不会相信他。
在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唯一能够证明时间存在的那面钟,却没有指针。
曾经,我对时间总是很吝啬,恨不得榨干每一分一秒,就连多睡半个小时都觉得是一种可耻的浪费。我总是保持高度亢奋,使自己忙碌不停。对于人们所说的享受生活,我并不反对,但总觉得自己还没到那个应该享受的时候。于是我拒绝了一切娱乐应酬,把自己锁在一个透明而封闭的空间里。
而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我不再需要去刻意忙碌,也没有了生活的目标。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治病,而这个目的却也不是我所制定的,是他们所希望实现的。也就是说,有朝一日我康复出院,那么他们就会感到安心,甚至高兴。可就算我出了院,变回了正常人,我也不一定就能因此变得快乐。也许我还会时而感到压抑苦闷,时而感到烦躁不安,但这些依然还是我自己的事情,他们并不在意。只要我还在正常人的范围里,只要我不是名义上的精神病,他们就不会在乎那么多。
想到这些,我觉得不论是这里还是外面,每个人都是孤立的,就像我身上的这种痒,它无时不在,除了自己,没人能够体会到这种感受。
2
疯子是不是魔鬼的一种?
对此,鸡蛋和鸭蛋再次产生了分歧,争论不休。
鸡蛋认为,没有人生来就是疯子,有些人可能由于先天性的缺陷,导致了某些疾病,可能会变成智力障碍,但绝不是精神方面的疾病。而且,精神病与神经病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能混为一谈。即便是有先天因素造成的发疯,也与魔鬼无关。既然上帝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人类,那么每个人的出生,都与上帝有关。也许你一出生就是天才,也许你一出生就是笨蛋,这些都是神明安排的,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决定和改变。而至于后天因素,就要复杂的多。人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些人受到魔鬼的引诱,从而失去了心智,变得疯癫,成为了人们所说的疯子。
我对此言论保持怀疑,既然一切都是神明安排的,那么人在发疯之前和发疯之后,这些神去了哪里?难道说,人一旦受了魔鬼的引诱,神明便撒手不管?神和魔鬼是不是也在各自拉帮结派,充实各自的队伍?
鸭蛋认为,世上没有什么神明,自然也不存在魔鬼。世上的一切非物质的东西,都是人类自己臆想出来的。人们为了排斥异类,创造了精神病。人们为了寻求寄托,创造了神。人们为了推卸责任,创造了魔鬼...在他看来,人类既然可以发现发明各类理论思维,比如哲学,心理学,等等等等。那么,人类也有能力从表面到根源完整的创造宗教信仰。那些宗教的创立者,都是活生生的人,只不过他们为了提高自己的威信,造出一个或一堆鬼神,为的是让信徒们更加坚信不移。所以,疯子并不是魔鬼的一种,而应该说魔鬼是疯子的一种。
对于他的观点,有一段时期,我曾这样认为过,但世上的有些事,却令我陷入迷惑,无法用常理解释清楚。因此这种观点我也怀疑。
鸭蛋告诉我,这完全是由于人类无法达到全知造成的疑惑。人们对于解释不清的事物,总会转移到其他虚无的东西上,要知道,人是一种具有完整思维,以及高端想象力的生物,所以什么东西是人类想象不出来的呢?
我说也许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我就是不能完全相信,你能怎么着?
鸭蛋说,怀疑这个词语,本身就是魔鬼门徒所享有的,因此人们总是把喜欢怀疑的人定义为魔鬼,或者疯子。
我一边挠痒一边说,不要批判我,你和鸡蛋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一开始以为,你们是各持己见,观点不同而已。为了维护自己的理论,从而争论。现在我发现并非如此。你们各自的立场并不坚定,只是喜欢争论罢了。如果你说黑,鸡蛋一定说白。可如果鸡蛋说黑,你却又说白。所以黑白是相对的,不是你们各自把守的绝对观点。
鸡蛋听到这些,也凑过来说:相对是没错的,这个世上本来就不可能只是存在单一观点,需要反对的声音,予以互补。
我看了他一眼:难道这个世界就是非黑即白?中间就没有灰色的缓冲地带么?
鸭蛋沉吟许久,说了一句:嗯...看来发生改变的不仅仅是我们俩,你也在变。
3
猴子爬到了树上,死活不愿意下来。
树下围观的人很多,大家都望着他,指指点点,各抒己见。
不论大家说什么,猴子就是不下来。
鸡蛋和鸭蛋为此又展开一番演讲争论。老白对着猴子大喊:你不是一向很听话吗?不是认为我们说的都对吗?现在我要你下来,你怎么不听?
猴子一脸苦相,声音显得有些悲壮:当初有人说爬到树上的感觉很好,于是我就顺从的爬了上来。可我上来之后,也说不出这种感觉到底好不好。后来你们都过来了,有人说让我下来,有人说让我别下来。我觉得都对,所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下来。
"有什么话,不能下来再说?"老白继续劝说。
"不行!不行!"猴子的声音更悲壮了,"我无法分辨应该怎么做了,有人说下面都是水,像大海一样,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不会游泳,我怕下去会淹死。"
老白摇了摇头:"怎么会有水呢?你想想,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们不早就淹死了?怎么还可以对你说话?"
猴子也摇了摇头:"不是。你们都是鱼,不会淹死。我不是鱼,我没法下水。"
我站在水里,看着树上的猴子,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固执还是没主见。也许这两种心态,从根本上统一的吧?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树上只有一个猴子,而不是两个。
老白见自己的劝说无济于事,索性就不再开口,他退到一边,蹲在地上,呆呆的看着猴子。
橡皮从始至终都在捏揉自己的脸,变化出各种表情,看不出他对猴子的事有什么看法。
我走过去,问他:"你也痒痒?"
他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幽幽的回答:"不是,我从来都不觉得痒。我是揉,你是挠,不一样。"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有时候和他有些相似,但大多时候,我还是和他有着很大差别的。
想到这里,我又转过头看了看猫眼。他依然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看着周围的一切,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沉默的人往往给人一种假象,使人觉得他心里似乎有着许许多多的想法,只是不说而已。也许,他心里没有任何想法,他仅仅是不会说话,不代表他想说又不想说。
我看了一眼树上的猴子,我无话可说。
4
房间里的墙壁变得越来越灰暗,很难想象出之前它是个什么颜色。我不认为它是变脏了,而是它自己由于某种化学反应或是其他什么自然变化之类的,致使墙壁自身逐渐变得污秽。
其实我的想法是错的,我知道。
晚上的时候,地板上的那些虫子再也见不到了,因为它们都在我的体内。抑或说,是我的眼睛里有虫子,现在我看不见了。
天花板每晚都会落下灰尘,起初是一点点,后来越来越多,像是经受了地震,不断的向下掉落。为此,我整夜都睡不着,看着这些灰尘就这样一直下落,直到次日的早晨。不仅如此,四面的墙壁上,也随着落下灰尘。所有的灰尘,落在地上之后,并没有形成一堆或是一层,而像是钻进了地下,消失不见了。
我躺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灰尘纷纷的落到我的身上,我的眼里。可是我的身上并没有灰尘,眼睛里也没有。它们也钻进了我的体内。
它们像是灰色的暴雪,没有风力的干扰,就这么依靠地球引力垂直的下落。我的视线之内,除了茫茫的灰色,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对于在这个病院里发生的事情,之前我总是想要知道答案,一旦有什么异常的见闻,我总是去询问,如果得不到结果,我就会依靠自己去证明它们的真实性。可我现在对此不再那么好奇,不再那么热衷,即使再见到什么,再听到什么,我也不会去询问,更不会去证明。
虫子也好,灰尘也好,它们进入我的身体,是必然的事情,没什么稀奇。
我摸出茄子送给我的那个盒子,慢慢的打开,没什么目的,只是想要打开看看。
这一次,我看见茄子在里面。
他看着我,正如我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像我,但有些区别。我张开口问:"你去了哪里?"
他的口型和我完全一致,但是没有声音,他也在问我同样的问题。
我无法回答,因此,他也像我一样沉默。
究竟我是他,还是他是我?
5
老黑再次给我送药的时候,我没有打他,但也没接收他的药,我笑了笑,对他说:"不必了。"
他没打我耳光,也没强迫我吃药,一言不发的走开了。我等他走之后,进了他的办公室。
墙上的那面镜子还在,我看了看里面的自己,分明是老黑的样子。我苦笑了一下,可镜子里的老黑,或者说是我,却并没有跟着笑。
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走之前,我要和大家一一道别。
我第一个找到的是鸭蛋,也许他会对我说些什么。他的房间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不见了鸡蛋。我问鸡蛋去了哪里,鸭蛋说:"你觉得他还有必要留在这里吗?昨晚他就走了。嗯...今天我也要走,正在收拾行李。"
"看来你们比我要早?"
"不,在你之后。"
"那就再见吧。"
"会的,在外面,随时都能见到我们。"
"那么,临走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是教师,还是婊子?"
"两个都是。"
我又去找老白,他拒绝见我。
猴子还在树上,我对他说自己要走的消息,他一如以往的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其他人,我看不到任何踪影。
经历了一夜,整个病院空了,仿佛这里从来就没人居住过一样。
我把房门从外面锁上,来到大厅里,想最后看一眼那面没有指针的钟。它依然挂在那里,依然没有指针。唯一不曾改变的,就是它。
当我转过身要走向大门的时候,发现茄子和老黑坐在身后的两把椅子上。在他们中间,还有一把空椅子,看来是留给我的。
我走过去坐下,左右看了看他们,说:
"好了,我们三个来好好谈谈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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