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就是一起吃好多好多顿饭

美食和爱情很像，一个惊动味蕾，一个触动感官。你会记得美味入口的那一瞬间，你也忘不了初次相见的那个人。

最初的惊艳感仍在，等之后熟悉了，会渐渐化成恬淡的温情。味蕾想念某样食物，心里牵挂一个人。知道他们一直都在，才会心生安定。

食物和爱，是怎么也脱不开关系的。厨房间的事一向琐碎，下厨的动力，无非是爱吧。亲人、爱人、好友，挨着坐的亲密，举杯一饮而快，或只是闲聊碎语，多少故事在此间发生。

今天想聊一聊日本女作家向田邦子。在她的散文、小说和书信中，常常提到各式食物，而展开来，说到底，与之相关的，还是人间的种种情感。她爱美食，“我靠写字赚钱已有二十年，但比起拿笔的时间，拿筷子的时间肯定更长。”担当编剧，敏锐观察日常的她，记录下来的这些食物故事，是有温度的，带着她独有的柔情笔触。

1 童年的回忆

不全是出奇的记忆力，也许是浸润在一个于细微小事上流淌爱意的家庭氛围里，向田邦子总能活灵活现地描绘出画面感，小孩子的馋嘴，大人的宠溺，有趣又有甜意。

小时候常在半夜被叫起床。

因为父亲参加晚宴夜归，带了剩菜回来。由于当时的小妹还是婴儿，所以总是由我带头，三姐弟穿着睡衣、身上披件毛衣或铺棉外挂来到客厅。

有时他也会讨好长女的我，“上次是保雄先选的，今天晚上该轮到邦子了。”并用小碟子帮我们分配食物。

连头带尾巴的鲷鱼放在盘中央，周围排列着鱼板、甜糕、干烧明虾，甚至还有绿色的羊羹。我虽然受不了父亲一身的酒臭味，但是平常爱骂人的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招呼“我们”快吃，而且又能将爱吃的东西一个个往嘴里送，感觉还真不错。

只不过我们实在是太困了，尤其是素有“睡觉大王”之称的弟弟竟然是闭着眼，光嘴巴在动。我还记得被祖母抱在怀里的弟弟手上依然紧紧抓着筷子，害得母亲得用力一根一根地扳开他的手指才拿得出来。

其实最想睡的人应该是父亲，他常常靠在餐桌上或枕在手臂上看着孩子们的吃相，不到十五或二十分钟便醉意泛起，发出如雷的鼾声睡着了。

……

比起一般小孩，我似乎很容易惊醒，常常在半夜里发现大人们在吃东西。起床上厕所时随手拉开客厅的纸门，刚刚明明才闻到烤年糕的味道，眼前却看见父亲摊开书本、母亲和祖母在缝制衣物，桌子上只有茶杯而已。

似乎以前的父母都会说，像香蕉、水蜜桃、西瓜这类水果小孩子吃了会拉肚子，而要等到孩子们睡了才享用。我稍微长大后才发现这件事。

因为，妈妈让我吃了一口香蕉，并说：“不要让保雄和迪子知道。”

我很高兴，有种被当成大人对待的感觉。结果隔天一早忍不住向妹妹和弟弟炫耀昨晚的事，而被祖母骂了一顿。

——《孩子们的夜晚》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祖母还在世的时候，煮饭是她的主要工作，因此我早上一醒来，还等不及换下睡衣便会跑到厨房询问头上绑着布巾、蹲在灶前用长火钳拨炭、将灭火壶放进灶里的祖母有没有帮我做锅巴。

“等你数到七，就会有香脆脆的锅巴了。”

一听她这么说，我才安心地回房换穿制服。祖母会背着父亲将锅巴捏成小的盐水饭团偷偷塞给我。

如今想来，也许以前的米、盐和水质都比较好吧。用大灶、柴火和铁锅烧出来的米饭，且还是趁热捏成的饭团，味道当然没话说。

以及加上万一被父亲发现了的刺激感。于是我请祖母帮忙把风，好躲在碗柜后面张大眼睛大快朵颐。

——《海苔寿司卷的两端》

十几岁时，我很爱烤鱼。

父母夸我：“邦子真会烤鱼。”我很得意。

尤其是父亲，对我大力赞赏：

“你烤出来的鱼就是不一样。”

偶尔失手也不会怪我。

父亲，是那种吃饭时如果没有母亲在旁边殷勤伺候，就会老大不高兴的人。可是，偏偏他又特别挑嘴喜欢吃热乎乎的烤鱼。

因此，把我这个长女捧得高高的，让我自愿去烤鱼，实乃一石二鸟之计。想到自己被捧得晕头转向，傻乎乎地卯足劲，还真有点不甘心，不过也因此再也不以烤鱼为苦。

用心烤鱼时，会非常在意吃鱼者的吃相。看到收回来的鱼骨，我可以分辨这是爸爸吃的，这是奶奶吃的，这是弟弟吃的。

……

鱼骨如果卡在喉咙，人家教我要吞饭。

这招也不灵时，祖母会拿象牙筷，像要插进喉头般，喃喃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然后，还是吞饭。

外国不知是怎样，被卡到时该不会也是吞一坨面包吧。

——《骨》

小时候记得吃过“橘饼”这种点心，是父亲带回来的冲绳特产。担任保险公司分店长的父亲每三个月回去冲绳出差一次。

点心方面，有很多黑糖制品及冬瓜糖之类的罕见食品，但我对“橘饼”情有独钟。形状是扁平的大馒头，周围洒了白糖，内陷是切碎的糖渍水果。甜得要命又有点微苦。大人说小孩吃太多会流鼻血，一次只肯给我一块切成一公分左右的薄片。

无论巧克力或“橘饼”，只要是昂贵的点心大人都说吃多了会流鼻血。也许是不让我们多吃的小心机。

——《冲绳胃袋旅行》

我小学三年级时生了一场大病，病名是肺门淋巴腺炎，算是一种儿童肺结核的初期症状。

那时前往广尾的日赤医院看病时，母亲常常会带我去吃鳗鱼饭。我和母亲面对面坐在角落的位置后，她便会点一人份的鳗鱼饭，有时还会加点烤鱼肝。鳗鱼是母亲最爱吃的食物，但她每次都会说些“妈妈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不喜欢油腻的东西”等不同的借口要我独享。

我有种自己仿佛变成美人一样的感觉。鳗鱼固然美味，但是得了肺病却更凄美悲凉。背着祖母和弟弟、妹妹们，一个人享用美食，虽然高兴却也感到内疚。

在这家卖鳗鱼饭的小店里，我学会了再怎么可口的食物，如果心情不好也一样吃不出好滋味；相反地我也学到了尽管情绪不对，美食终究是美食。不管怎么说，我的的确确是在这里体会到了除了食物的滋味，人生也别有另一番况味。

——《吃饭》

2 N先生的日记&书信

身为长女的向田邦子，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长大后，她一心为父母分忧，填补家庭开支，她常常熬夜写稿，创作了万余本广播剧本，电视剧千余本，收听和收视率都极高。

在父母前面，是能干聪慧的女儿，在弟弟妹妹眼中，是温和独立的姐姐。向田邦子像是被家人们习惯依偎着，永不疲惫，只要有她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那身为女人的敏感和依赖呢，那些脆弱和小心思呢？幸好，有一个N先生在。他都接住了。在这本书里，我读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向田邦子，自然、稚气、活泼，那是拥有了十足安全感后，在爱人面前，方才自然流露的状态。

谢谢你昨天来看我。

因为我正无聊得快发疯，所以很高兴。

之后吃了一块蛋糕，剩下三块正准备好好收起来时，妹妹来了，她说，“哎呀，看起来好好吃哟。给爸爸、妈妈和我吃吧。”于是，蛋糕立刻被装在大袋子里，我无心插柳地做了个孝顺的女儿！

……

在家里的话，会影响我工作进度的有小禄（猫咪）、冰箱、母亲和书本。如果有不分心的药，我愿意花十万块来买。

……

不要随便发脾气，宽心自在最重要。还有赶快去买瓦斯炉。

多保重，注意手脚不要受冻。

——向田邦子写给N先生的信

N先生是向田邦子工作时候认识的摄影师，比她大十三岁，这段多年的恋情，邦子从未向家人透露过。妹妹向田和子在姐姐过世将近二十年后，才打开作为遗物的牛皮纸袋，其中有N先生的日记，互通的书信等。

姐姐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

姐姐打从心底里信赖这个男人，什么话都对他说。姐姐遇到了人生的伴侣。他们在那段时间是一起活着的。

——向田和子《打开牛皮纸袋》

几乎都窝在电毯里。奶油浓汤味道很棒，吃掉了三分之一左右。菜是拉面、渔夫商标的罐头。

这个星期有足够的热食可以吃，请放心，好好工作吧。蔬菜和罐头也都OK。

我会每天打电话。千万小心。不要感冒了。

也不要吃太多了！

——N先生写给向田邦子的信

在N先生的日记里，他会每天早晨听向田邦子写的广播剧，许是邦子的嘱咐，也会记录每天的餐食。向田邦子在工作间歇，会去他家里烧饭，两人一起吃晚饭，谈天说地，邦子有时累了，就趴在那儿睡觉。

晚上邦子来了。丰盛的晚餐：色拉、香肠、洋菇、烫青菜、好吃的鲽鱼。她准备完明天的食物才离开。

……

年菜餐盒的内容比往年都要丰盛，邦子果然一脸疲惫。两人一起喝红茶、吃蛋糕。收拾完后，她一点半回家。

……

邦子趴在暖炉桌上，显得很满足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她很可怜。

……

赶快振作起来，努力工作吧！迷途的羔羊。

——N先生的日记

3 “饭屋”小餐馆

难道就没有那种美味便宜又干净、女人一个人也能放心光顾的日式饭馆吗？我开始迫切地这么想，是在三年前。

我生长在唯有餐桌特别热闹的家庭，外食和一汤一菜的简餐总觉得吃起来很冷清。可是要利用工作空档弄三、四道菜，天天如此还真得花上不少精力。

精心挑选的米饭。煮鱼或烤鱼。当季小菜。可以的话，若能再来个高汤煮油豆腐或一小口咖喱饭，那就更好了。

——《“饭屋”繁盛记》

出于这个想法，向田邦子和妹妹合开了一家小餐馆。开张之际，她写了一张颇为可爱的邀请卡。

正式见客

以辣炒莲藕与马铃薯炖肉下酒

最后再来一口咖喱饭——顺便打包小菜回家——我们开了这样的店

店面虽小但菜色都是亲手烹调

气氛与价格保证不用紧张

请务必来捧个场

妹妹向田和子在一篇文章里写道，

“饭屋”开店二十年，最初的三年又三个月，是我们两姐妹共同经营，刚开始时姐姐说一旦有什么问题，她这个“校长兼工友”会扛起所有的责任。没想到她突然过世，让我面临独自经营的状况。

当初我以为只要继续开店满十年，就算是达到了姐姐的意志。感觉她会夸赞我：“做得不错！”所以我没有跟任何人商量，私自决定：不管发生什么状况，都要坚持经营十年。

第十年，向田和子生病入院，打算结束经营。但店里的伙伴们不答应，想要自己做，她决定交给他们。出院后，她只花一半力气在店里，一边调养自己的身体。又一个十年过去。

“饭屋”是姐姐送给我的礼物。但是再怎么美好的东西，也不应该眷恋不放。我想尤其是姐姐最不希望我这样。她希望在从容不迫的情况下，精彩漂亮地落幕。是一种“努力维持这么久、做得很好”的自我满足感、放下肩上重担的解放感和自由……尽管说法不一而足，但我只觉得胸口炙热，感动莫名。

邦子过世后的第十七年，妈妈九十岁，我也即将六十岁。

平成十年三月底，提供家常小菜的“饭屋”收起了门帘，结束营业。

——《“饭屋”关门大吉》

ps.

读过向田邦子的短篇小说，很是喜欢，便一口气买了能找到的所有书。《向田邦子的情书》、《女人的食指》、《父亲的道歉信》、《回忆，扑克牌》，还有长篇小说《宛如阿修罗》。一段时间都沉浸在她的语境下，笃定、清晰、有力的描写，内心情感和记忆交叉，她的文风，让人手不释卷。

“向田邦子突然间出现，几乎立刻就变成了名人。”山本夏彦如此评价。另一位日本作家泽木耕太郎，这样写，“她绝对不会脱离具体的描写，笔下不会有流于抽象而空洞的修饰文字。而是用适合自己分量的素材，用自己惯用的道具加以调理。她不会大声叫嚣，也不会沉溺于激情。而是很实际地将自己所熟悉、所接触过的世界动笔写出来。”

希望你也会喜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