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蜻蜓
01.
翠兰是个刁钻野蛮的女人。
1996年结婚,至今五年整。
没人能摸清她的喜好,只知她孤僻,不近人情。她不常出门,总是一人躲在家里,黑白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惹得一些孩子扒着门缝往里看。
翠兰不喜欢孩子,总对他们的调皮捣蛋冷眼相对。久而久之,邻里生分,门可罗雀,她家也成为村子里,最不招人喜欢的一户人家。
村里人总会聚在河边的大柳树下,悄悄议论她奇怪的举动。只有一人心知肚明,她是如何慢慢变成现在这样的。
那个人,便是她的丈夫。他曾许诺带她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些庸俗的人,可他能力有限,说出的话,竟没有一点分量。
结婚前,她也是可爱水灵的小女孩,还没触到丈夫王林的手,脸上就能泼上一层淡粉色的娇羞。
她和丈夫是媒婆牵线认识,她初见他照片的那一晚,便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月光洒在红盆里,倩影影影绰绰,她捧起水花往脸上打,也难抑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
结婚很顺利,唢呐高亢,人群熙攘,过河放炮,逢村撒糖。大红花轿左摇右摆,花轿四边,四个男童,手持长竹,竹叶上悬挂四角大囍。
轿夫一脸喜色,粗犷的挑逗声音,惹人遐想。她左手扶框,右手捂心,嫁人的喜悦与离家的悲伤,相互冲击,让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体会了这种感觉,她便知道,她已是成人,是人妻了。
婚礼当天,因待客时,婆家席面过于简陋,两家宾客大打出手,其中一人头撞青砖,血流一地。
事情结束,两家很快又握手言和,毕竟是一场喜事,谁都不想搅局。
婆婆一直心有余悸,在她看来,结婚当天见血,是一种不祥之兆。好在丈夫对她知冷知热,遇事总是偏向着她,她也就不提旧事,一门心思和丈夫好好奔生活。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夫妻俩的生活过得平淡而幸福,唯有一件事,一直是家里的雷区,一旦触及,必会迎来一场恶战。
02.
翠兰一直没有怀孕。记得刚结婚的第一年,她个性欢快温柔,最爱逗邻居的孩子开心。邻居丽丽比她大两岁,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丽丽忙时,总爱把自己的宝宝送到对门翠兰家里,翠兰也乐意,拿捏着嗓子对他唱小曲,抱着他摇来晃去,看着孩子咯咯地笑着,她的心里,蜜一样甜。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她也会像丽丽一样,生个粉嫩的宝宝,宝宝一天到晚离不开她,用稚嫩的声音一遍遍喊着妈妈,跑着跳着,一头钻进她的心窝窝里。
可是,几年来,她并没有等来好孕的消息,反而听到了很多流言蜚语。
起初,她只是在孩子口中偶然听到几句不雅之词,但童言无忌,她始终没放于心。直到有一天,她闲来无事,到邻居家串门,大门敞开,她径直走到院里,听到屋内有吵吵嚷嚷的声音,她走到窗前,还未出声,便听到丽丽的大嗓门,从卧室里传出来。
“我哪不好了,给你们张家生了俩种,你这种人,就该娶对门那个不下蛋的母鸡,断子绝孙才好。”
她没提翠兰的名字,可翠兰听了,如淋了一场冬雨,从头冷到脚。
她转身回走,再听不到屋内那对男女的争论,只隐隐听到丽丽小声尖叫的声音,肉体撞击棉花的声音,肉体撞击肉体的声音,木床“吱扭吱扭”的声音。
回到家,大门口蹲着几个孩子,刨土和泥过家家,大大小小的土坑里,尿水四溢,孩子们将泥巴和成小孩的形状,手脚沾满稀泥。门口宽敞整洁的路,一时像被一头从泥河里爬上岸的猪拱过,又躺在上面打了滚一样。
其中一个孩子看到她,说:“兰嫂,妈妈说要和爸爸去地头锄草,让我带妹妹到你家玩。”
翠兰气上心头,她真心诚意照顾着邻居的孩子,家里炖只鸡,她恨不得给每家都送去一碗,可结果呢?她成了别人的免费保姆,还被人暗地里指指点点。
她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没有生出个孩子而已。
晚上,她换上新买的成套内衣,黑色透明丝袜被她狠狠剪了几个大洞,劣质香水雨点一般洒落在大红色被单上,牡丹花在床上喷火般绽放开来,给原本阴暗简陋的卧室,染上一层浓烈暧昧的气氛。
她将丈夫推倒在床,一改往日含蓄扭捏模样。丈夫惊讶地看着她,一个翻身猛地将她压在身下。
事后,她说:“如果再怀不上,我们就离婚吧。”丈夫顺手帮她拉下被单,没有言语。
就是那一个动作,让她的心,沉入谷底。
之前,为她生育之事,他们不是没闹过矛盾,但每次,吵过哭过之后,丈夫总是抱着她,一遍遍说:“没关系,我要你,没有孩子我也要你。”可是这次,他没说。
想来,女人就是一株花,男人的一句情话,一个眼神,就是她的阳光雨露,滋养着她开枝散叶,秀出红艳艳的花瓣。
可是,翠兰这朵花,还没开到最盛,就要败了。
03.
秋收已过,露气凝重,翠兰丈夫将掺了农药的红色麦种播种到地,便匆匆踏上了打工的列车。
翠兰一人将黄灿灿的玉米捆绑成长长一串,吊在屋檐的墙壁上,远远看去,小院像施了层金粉一般,闪闪发亮。
若在往年,这些玉米够她一个冬天忙活的。这些粗笨的玉米棒子将她细嫩的手指,磨出一个个厚厚的茧子。冬天时,一遇冰水,老皮开裂,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手脚麻利,可宽大的簸箕旁边,只她一人,玉米棒子摞成小山,夜风袭来,孤独穿膛而过,她突然觉得,这无止的农活,这无望的生活,将她火热的心,浇成了冰坨子。
太阳熄灭,万家灯火齐明,四周一片沉寂。偶尔,谁家的孩子扯着嗓门叫妈妈,谁家婴儿哄亮的哭声震慑天地,翠兰听在耳里,望着墙角里挂着的那半瓶农药,泪水不禁打湿衣衫。
这世间可有公平正义?翠兰不明白,自己不痛不痒健壮有力的身体,从未做过亏心之事,为何就不能享有平常女人之福?
她想起村头的老赵,家境贫寒,偷鸡摸狗长大,30多岁未娶到媳妇,不知从哪捡回一个傻女人,三年之内,傻女人给他生了二个闺女,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就连村北头,那双腿残疾,下不了床的刘氏,都儿女双全。
村子里一共三百来户人家,竟没有一人,能懂她不能生育之苦。
她,难道真不如一个穿衣不知冷暖,撒尿不知脱裤的傻子吗?难道,残疾的人不是刘氏,而是她自己?
04.
乡卫生院,翠兰曾是熟客,只是查来查去,花了大把的钱,竟没查出个因果。后来,她心有抵触,再也不愿去了。
婆婆送来的求子中药,焦黄的汤子奇腥奇苦,她捏着鼻子灌下肚子,静待开花结果。可日子久了,婆婆的脸色越发难看,脾气越发见大,什么火都冲她发。
她不甘受辱,两人生仗,骂声连连。从此,婆婆决然离去,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家门。
翠兰知道,自己的举动让丈夫很为难,可她怎么办呢?她是个女人,可她是抱窝母鸡,是盐碱土质,任男人拼命苦耕,都长不出庄稼的废地。
她也知道,这问题在于她,当年,婆婆就是拿着丈夫正常的精液化验报告,才敢在她面前,横鼻竖眼,蛋里挑骨的。
这几年来,她不用出门,也知道外人的议论,既然人心难测,世态炎凉,她又何必去故意巴结别人。
假装微笑太难了,还不如死来得容易。死,不过是一仰头,一闭眼的事。
翠兰将农药放在鼻下嗅了嗅,一股刺鼻的辛辣味刺入喉管,她一个趔趄,手捂胸口,对着门外干呕不止。
连续几天,她每每想起那个味道,都能将胃里的东西吐个干净。
正当她愁眉不展时,突然想起迟迟未来的月事,算算时间,离丈夫离家,不过一月有余。
难道是怀孕了?抑制不住的泪水爬满脸庞,她又哭又笑,跑到厨房,就着眼泪往嘴里塞东西。
她打开收音机,插入音乐磁带,从今天起,她要用最快乐的心情,最全面的营养,来灌溉他,期盼他,珍爱他。她那迟来的孩子啊。
第二天一早,她就收拾东西回了娘家。她虽高兴,可心里还是惶惶不安,毕竟是第一次当妈妈,她迫切想知道“过来人”的一些孕育经验。
她要保证此事万无一失,她那脆弱的神经,已接受不了任何一丝打击。
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神清气爽,通体轻盈。从前,她见山是朽木,见水是污泥,而今,见山是巍峨山,见水是清透水。
人生,好像从此进入正轨,一切开始变得正常了。
05.
她在娘家住了半个月,这些天,她吃得香、睡得足,说话不敢大声,走路放慢脚步,干什么都处处小心。
期间,她下体见红,惊出一身冷汗。娘知道后,哈哈一笑,说:“我女儿果然还是随我,我当时怀你时,流了好几次血,当时还以为来月经了呢,十个月,从不知道医院门口朝哪,还不是顺利生下了你,没事的,放心。”
翠兰听罢,又觉并无腹痛及其他不适,才将心又放入肚子里。
母亲将翠兰送回家时,还送来了一篮子土鸡蛋。众人看到翠兰手揽小腹,走路姿态宛如一个孕妇,身边还陪着满面红光的老母亲,一时,都猜出了七八成。
消息瞬间传遍了村里。不一会,婆婆便挎着一篮青菜鸡蛋,敲响了翠兰家的大门,热情地高喊着亲家母。
翠兰心里,竟一阵感动,她不计前嫌,迎着婆婆。果然,有孕在身的人,心肠都是柔软善良的。
日子越发偷懒,几个月的时光,竟像一辈子那么漫长。翠兰摸着隆起的腹部,着急又幸福。
田里麦苗已露出青头,绿油油一片,算算日子,春节已近,丈夫也快回来了,想想都令人高兴。
这天,翠兰一如往常起床做饭,突感下体一阵潮热,继而小腹下坠,疼痛难忍。
在厕所里,她看见暗红色血液流了一地,心里撕裂般疼痛,一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
她随婆婆赶到卫生院,抽血化验做检查,奔忙一上午。
简陋的医生办公室里,一个50岁左右的妇人,脸色铁青地质问她,为什么现在才来医院,肚子里的瘤子过大,手术中切除子宫的机率很高,让她尽快做好准备。
是的,她子宫里不是孩子,而是一个肌瘤,她心心念念五年多的孩子,只是一场梦,致人重伤的梦。
她哭着从医院走出来,医生漠然无视,对于眼泪,他们已经见得太多了。
婆婆仍旧坐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又哭又闹,骂着医生,还她孙子,还她孙子。医院里人来人往,没人听她的哭诉,没人理她。去医院的人,都忙着生死,哪顾得上别人。
天空一片阴暗,头顶的乌鸦没命地嚎叫。麦苗被寒霜冻伤,无助地倒在地上,树上的枯枝,在冬风扫荡过后,噼里啪啦掉入沟里。
翠兰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觉得,心很痛,但又有一种奇异的轻松之感。她换上结婚时,那套大红色牡丹被褥,仰头吞下那半瓶农药,轻轻盖上被子。
死,不过是一仰头,一闭眼的事。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牡丹从枝干上伸出娇艳的花瓣,蜂蝶飞舞,她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坐花轿的自己,被丈夫抱着高举的自己,整个世界温暖芬芳,一片祥和。
06.
城市那头,王林在火车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排着凌乱的队伍,买归乡的车票。
环境嘈杂,可他心中异常快乐。他看不到黑压压的人群,觉不到双脚被踩的钝痛,他只想快些赶回家,他要告诉他的妻子,他最爱的翠兰。
他已在异乡小城拿到了新房钥匙,他的工友生了四个女儿,生计困难,答应把最小的过继给他,今年过年,他们就能把女儿接回家。
翠兰,你有孩子了,你能听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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