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魏策登基的日子。百官朝拜、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他一挥衣袖，颇有一国之君的威仪：“众卿平身。”
“谢陛下。”
他忍不住看向太傅玉瑾，没想到太傅今天穿得那么好看，叫人舍不得移开眼睛。太傅也含笑望向他，像匠人看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太傅在对我笑！魏策激动地差点儿跳起来。这么多年，太傅总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无论他再怎么撩拨挑逗，太傅也只是淡淡地责怪一句：“殿下身为一国储君，不可如此。”
如今太傅对我笑了！那，到底给太傅什么封赏呢？先要升官，一定要有足够高的俸禄，太傅俭省成什么样子，连饭都舍不得吃饱。当然还要离他近，能天天看见他……
待魏策拟好旨意，兴冲冲地派人去请太傅问他可否满意时，太傅家已是人去楼空。小寿子小心翼翼地呈上太傅的信，都不敢看陛下阴沉得要打雷的脸色。
魏策捏了捏，是最普通的宣纸，好半天才定下心将信展开。
陛下亲启：
为师知吾徒至孝，必是准备好高官厚禄、金珠宝贝赐与为师。而为师本一乡野闲人，得教陛下五年，已是上天赐福。为师更爱青山绿水，愿躬耕于田亩，食山林果木，饮清溪泉水，安闲度日。为师走后，愿陛下不忘为师昔日教诲，亲贤臣，远小人……
之后便是长篇的殷殷教导，再没半句提到他。魏策气得心口疼，想要派人去截，又想到太傅是父皇亲自请来的高人，对着他堂堂太子也能自傲地自称“为师”，护卫怎么可能拦得住？只得算了。
小寿子战战兢兢地询问：“陛，陛下，现在有何吩咐？”
“还能干什么？去御书房！”
于是百官纷纷议论大魏有福了，有这样一位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的好陛下。
2
入夜了，小寿子进来问：“陛下打算今晚去谁那儿呢？姚贵人可派人问过好几次了。”
“就在御书房歇下吧，朕的折子还没批完呢。”
“陛下也要注意身子……”
“别啰啰嗦嗦的，是姚贵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小寿子“扑通”跪倒在地：“奴才不敢！”
“好了好了，我就随口一说，看你吓得。快下去吧。”
见魏策面色如常，小寿子大着胆子道：“陛下也要为江山社稷想想。陛下登基两年无所出，难保外面的闲言碎语传成什么样子……”
“百官给我上的折子一半儿都是关于此事，现在连你也窥探朕的私事！”
“奴才不敢，只不过‘皇家无私事’。陛下还是多考虑考虑。”
皇家无私事。
他恍然间想起，太傅也说过这样的话，彼时太傅白衣乌发，一手执书，一手贴于后腰，端的一个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他的嗓音铿锵有力：“为君之道……”
忽然太傅停下，问：“殿下，为师刚才讲了什么？”
“讲，讲了……太傅，我错了。”魏策只顾着看他，哪里知道他讲了什么。
“陛下如此不用心，今后登上高位该当如何？百姓又当如何？”
他不服气道：“不过是走个神嘛。”
太傅厉声道：“为君，是要担起一国之责。殿下的一个疏忽，可能导致尸横遍野、流血千里！不止此，包括今后殿下娶妻纳妾，也是种种关系的交错平衡，需得慎重再慎重。”
他不满道：“娶妻纳妾还要别人管吗？那是我的私事。”
“皇家无私事。”
当日太傅就是这么答的。一转眼魏策和太傅两年没见了，他也曾派人私下去寻，可太傅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再寻不着。他心知太傅乃世外高人，必然是这样的结果，可仍心有不甘。一想到他登上皇位太傅就抛弃他，他就忍不住心口作痛。
“好，摆驾去姚贵人那儿。”
3
听说陛下接连几天没再宿在御书房，群臣甚是欢喜，都觉得皇嗣有着落了。下朝后他们提了礼物到五品官员谷阳家里，纷纷称赞他：“好，好，以谷郎君的人品德行，是当得起三品官的。有我们做保，谷郎君的升迁宴，可要早做准备了。”
谷阳谦虚道：“哪里哪里，还是诸位大人的功劳。”
其中一人问：“谷郎君，你怎么知道那句话会有用的？”
“不过是翻看历朝典籍，瞅见这么一句‘皇家无私事’，私心里觉得陛下能听得进去罢了。也算是瞎猫碰着死耗子。不说那个了，喝酒喝酒。”
又一阵觥筹交错，管弦杂乱。
送走了一众官员，谷阳转进一个小书房，语气复杂：“四妹妹，听说皇上这几夜一直宿在宫里。”
谷雨握笔的手一顿：“哦，那挺好，早些有皇子出生，也安了百姓的心。”
“你不心痛？”
“有什么好心痛的？”
谷阳斟酌着开口：“看陛下这样子，对你情意不浅，因你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就改了主意。四妹妹就没想过……”
“算了吧，大哥，我累了。明天还要去城北那家铺子算账呢。我在京城待不了几天，马上就要去江南看生意，你就让我省些心力吧。”
4
早朝时魏策拿着保奏五品官员谷阳迁升的折子，漫不经心地唤那人进前叩谢。昨晚他没睡好，对着不知叫什么的美人，心里一直想着一袭白衣的太傅。那女人真不识趣，明摆着他心烦，还要哭哭啼啼的：“臣妾何处不如陛下的意了，望陛下告知臣妾……”害他只得半夜爬回养心殿睡。
谷阳跪拜道：“谢陛下隆恩。”
魏策随意地点了点头，瞟了他一眼，顿时他眼前一亮——这人长相，与太傅像了有六分！
魏策好不容易压住心中激动挨到散朝。留下了新晋三品官员谷阳，支开了周围人后，他迫不及待地问：“谷爱卿族亲中可有姓玉的人？”
谷阳不惊不慌。四妹妹跟他说过：“……盛极必衰，福积藏祸。我谷家不求荣华，但求无愧于天地。谷家儿女无需争名夺利，只需遵循本心，尽力而为。大哥，皇上若问你，你打死不认即可。他是仁君，不会为难你。”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是极骄傲的。
“回陛下，并无。”
“谷爱卿再好好想想，爱卿容貌，与朕一故人，甚是相似。”
“陛下姓玉的故人，莫不是曾经的太傅？太傅乃明月之光，微臣一粗鄙之人，如何敢与其攀亲。”
魏策难掩失望：“也罢也罢，恐怕朕此生，再无与太傅相见之日了。”
他转向窗外，仿佛回到从前：他庭前与太傅比试剑法，打的酣畅淋漓。一场终了，他笑：“也不知何时徒儿才能胜太傅一场。”太傅若有所思道：“殿下武功又长进了。为师想起一事，殿下到了议亲的年纪，陛下提过好几回了，殿下想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的脸通红，他总不能说自己想娶男子吧？立即反对道：“不娶，谁也不娶！”
“看殿下反应这么大，莫不是有了心仪的人，而身份不甚匹配？殿下只管开口，为师定会为徒儿做主。”
心仪的人？心仪的人……有火苗在心口燃烧，他低头瞥向白衣纤尘不染的太傅，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儿，脑袋里想的全是太傅：教他读书时温润的嗓音，教他握剑时微凉的掌心……
“看徒儿的样子，是真的了？”
按他的经验，太傅叫他“徒儿”的时候，就是极认真了。魏策的理智立马回笼，那是他的太傅啊，神圣不可侵犯的太傅啊，他怎么敢亵渎他！魏策只觉得被冷水泼了全身，涩然道：“……并无。不过是徒儿不想娶亲，还请太傅从中周旋。”
太傅定定地看着他，他疑心他下贱的心思暴露，羞得无地自容。却是太傅天籁般动人的话语：“徒儿所求，为师定为徒儿办到。”
之后直到他登基，也没人敢向他后院里塞人。太傅走后，他顺应人心，立了温婉大方的丞相之女为后，又象征性地封了几个妃嫔。但他对后宫里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一众美人们没一点儿兴趣，大多数晚上还是宿在御书房，实在被逼急了才随便翻个牌子去凑合一夜。
“不过微臣胞妹谷雨曾下过江南，有幸得遇太傅。陛下若有意，可唤她进宫一问。”
魏策大喜：“那就现在！”想了想又道：“平白唤人家姑娘入宫，没的辱了她清白。待朕换了便服，同去你家。”
5
一窈窕女子隔着帘子向魏策请安，声音若出谷黄鹂，婉转动人。
他直奔主题：“听闻姑娘一月前在江南见过太傅？”
“太傅丰神俊朗，谈吐不凡，臣女有幸与之谈论片刻，受教终身。”
“太傅……他好吗？”
“臣女与太傅相见时，他神态安然，一直向臣女讲述锦绣山川的如画风景。想来游历自然，乃人生一大乐也，又会有何不快？”
“他……可曾提到过我？”
“太傅不停称赞陛下年少有为、爱民如子，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和乐，都是陛下的功劳。太傅醉酒后曾说，陛下是他最得意、最喜欢的弟子。”
走出谷家，花光浓烂柳轻明。春光下，万物欣欣向荣，魏策耳边一直回响着“我是太傅最得意最喜欢的弟子”。他笑了，真好，太傅，我会继续努力，一直做你最得意最喜欢的弟子。纵然不能与你相伴，只要你在我开创的盛世里安享太平，就，够了。
谷雨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换了清冷的嗓音道：“大哥何必摆我一道？”
谷阳讪笑：“不过是想替陛下，也替四妹妹解开心结罢了。”
“我从未有过心结。我承认，五载光阴，朝夕相处，我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可就算我动心了又怎样？难道我能抛开谷家家主的身份去做他后宫三千佳丽之一，然后每天和他的妃嫔斗来斗去，然后色衰爱弛，听新人笑，老死宫廷？不可能的！我谷家儿女自有谷家儿女的傲骨。就此相忘、各生欢喜才是最好的。”
她的语气很重，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浊气吐出。然后她望向窗外，春光明媚，桃李芬芳。
她想起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日子，春光下的翩翩少年跑到他跟前，脸涨得通红：“太，太傅，我，我……”
“徒儿有何事？”一盆冷水泼下去，她是他的太傅，也只能是他的太傅。
“我，我……没、没事。”
来源：公众号【古风舍】
文：云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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