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死 鸟

1、

天已全黑。

蹲在黑风岗林子里抽了半晌烟的牛伯悄悄溜了出来。那枯瘦的身材，像只幽灵。跟随了牛伯十多年的老黄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黑风岗山深林密，晚上更是阴森，又是不死鸟的地盘，平日鲜有人敢贸然上山。

这是一种长相极其恐怖的鸟，那哇哇地哭叫声，让人不寒而栗；偶尔还冷不丁从密林窜出扑人，胆子再大也得惊出一身冷汗。

牛伯却不惧怕这鸟。在空旷处，牛伯找到了之前留下的标记，便一锄一锄地挖了起来。

牛伯要在这儿实施一项伟大的工程。牛伯知道，这事儿让村里人看见了不好，白天不能干，只得晚上悄悄进行。

因为，他要在这儿为自己挖一座坟坑。

2、

三天前，牛伯从市人民医院走出来时，正是晌午。

七月的太阳火辣辣的，城市的水泥路面腾起了一股股热浪，人在上面走过，仿佛会滋溜溜地烤出油来。

医院门口，人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焦急地等着出租车，像一群乞食的鸭子。

市里出租车，八元起步。这够牛伯吃两个月的盐。

庄稼人，没这么娇贵！牛伯想着，走出了市医院，在股股热浪的簇拥下，轻飘飘地向汽车站走去。

3、

牛伯是胃部长期不适，才决定到市医院看看。没想到竟然是胃癌晚期。医生讲治不治由牛伯自己拿主意，反正就剩年把时间了。

既然自己拿主意，牛伯当即拍板：不治。这比决定家里买水牛还是买黄牛容易得多。为买牛这事，当时牛伯和老伴足足争论了两个多月。

人是出了院，但几天检查下来，花了钱不说，还把牛伯折磨得够呛。早知道这样，牛伯就不来了。

大儿子在县城教书，平时很忙，寒暑假又得培训进修，一年见不了两次面。小儿子在沿海打工，有时过年回来，有时干脆连过年都不回来，说是春运期间车票难买。

春运车票难买，牛伯是知道的。有一回小儿子回家过年，刚放下行李便和村里人一起去县城车站买票，结果排了两天两夜的队才买到票。买到票回家仅仅吃了顿饭，第二天天没亮又和村里人一起出去打工了。后来干脆两三年才回来一次。

4、

汽车像醉汉，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颠簸。

车外热，车内更是热得像蒸笼。牛伯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后背上结起了一层层盐巴。衣服像浆洗过一样，硬邦邦地贴在身上。

对于自己的身后事，牛伯十年前就准备好了。上好的杉木打的棺材，崭新的寿衣整齐地叠放在衣柜里，等自己百年后好好享受。

可谁料到，三年前老伴先走了一步。牛伯的身后物资，自己没来得及享受，全让老伴带到土里去。

平时，牛伯很瘦，像只猴。牛婶很胖，像个球。总是牛婶撵着牛伯打，牛伯也不还手，还龇着牙笑，像条龇着牙的死狗。

可那么健壮的身体，说走就走了，弄得牛伯连个拌嘴的人都没有了。只剩一头老牛，和一只老黄狗作伴。牛伯无奈地叹了口气。

5、

大伙儿说，牛婶是让黑风岗的不死鸟给吓死的。

有一回，牛婶放牛回来，路过黑风岗时，天已全黑。突然从黑风岗林子里窜出了两只大鸟，径直扑向牛婶，牛婶被吓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爬起来。那模样，真像个打滚的球。回家后，整个人成了秋天霜打过的茄子。没多久居然卧床不起，死了。

本来，牛伯想把老伴葬在黑风岗。但两个儿子不同意。说是黑风岗风水不好，又是不死鸟的地盘，葬在那里，谁还敢去上坟呢？

牛伯心想，人活着的时候，你们一年都难回来两次，死后还上啥坟呢！都终究拗不过两个儿子，老伴另葬他处。

牛伯看上的黑风岗上的风水宝地，便一直闲置了下来。

6、

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

你们不同意，我就自己先在黑风岗把坟坑挖好，到时候往里一躺，舒坦！生米煮成熟饭，看你们怎么着。呵呵。牛伯这样想着。说干就干，吃过晚饭后，牛伯便扛着锄头，带着黄狗上了黑风岗。

牛伯一边乐呵呵地想着，一边使劲挖着坑。

忽然，两只黑影从树林里窜出，向牛伯扑来。老黄狗立刻警惕地吠了起来。

来得好。牛伯心里默念道。捡起一块石头就向黑影砸去。

不偏不倚，正中其中一只。两只鸟“哇哇”地惊叫着，飞回了树林。

哈哈。牛伯得意地大笑起来。死鸟，还想吓老子，吓我那老婆子还差不多。我一个将死之人，还怕你们这两只死鸟！哈哈。

又挖了半晌，牛伯挖不动了。唉，这玩意儿，真不是三两天能挖得好的。抽了一支烟，牛伯便一步步摸索着下山回家了。

7、

两个儿子都打来了电话，询问检查情况。

牛伯讲，医生说了，胃溃疡，没啥大碍，就是不能再喝酒抽烟了，也不能吃辛辣食物，得注意保养。

儿子们说，要听医生的，不让抽烟喝酒，就别抽烟喝酒呗；不让吃辣椒，就别吃辣椒，身体要紧。

好，好，好，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辣椒了。牛伯连连说着，乐呵呵地挂断了电话。

“来，老伴，走一个。”老伴人走了，但碗筷牛伯一直留着，吃啥都不忘老伴一口。牛伯举起酒杯，对着桌上的空碗筷说着，滋溜一声，一杯苞谷烧下了肚。夹起一条鲜红的辣椒，喜滋滋地吃了起来。

两杯酒下肚，牛伯脸上泛起了微红。这么多年，自己种辣椒、吃辣椒，也靠卖辣椒供两个儿子读书，现在只剩年把光景了，医生居然不让自己吃辣椒了，开什么玩笑。

酒足饭饱，牛伯抽了一斗烟，扛着锄头，又上了黑风岗。

8、

说实话，黑风岗上的不死鸟长相的确吓人。乌黑的羽，血红的喙，突然从树林窜出，像会飞的吸血鬼。

偏偏这鸟白天极少见，只在傍晚后活动。也不见雏鸟长啥样，让村民误以为这鸟死不了，所以起名叫不死鸟。加之这鸟爱在林深阴暗的黑风岗活动，所以黑风岗鲜有人来。

偶有人从黑风岗下路过，那鸟会冷不丁从树林里扑出，能把人吓个半死。因此，到了晚上，村里几乎没人敢上黑风岗。

牛伯偏偏不信邪。人都有一死，何况鸟。惹急了，把你这鸟毛拔净了下酒。

牛伯又挖了起来。

牛伯很得意自己选的地方。这里地势平缓，背靠黑风岗主峰，像支太师椅。且视野开阔，一眼就能望见村子。谁家两口子吵架，谁家母猪下了崽，都能隐约看见。睡在这，不孤单。

牛伯一边想着，一边挖着，心里乐滋滋的。

忽然，那鸟又在不远处哇哇叫了起来。

真是扫兴。老子不招惹你，你还找茬。今天，非把你逮住下酒不可。

9、

牛伯扔下锄头朝树林走去。老黄狗像尽责的通讯兵，低着头搜索着，走在前面。

老黄狗一个俯冲，两只大鸟惊叫而起，在上空盘旋。

牛伯疾步走去，借着月色，看见一只幼鸟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老黄狗龇着牙，低沉地吠着。

原来，老子在这里挖坟坑，惊到了你的崽。怪不得昨日你吓老子。于是，牛伯喝退老黄狗，蹲下身去，捧起不死鸟的幼崽，像捧着珍宝。接着，像只猴一样爬上树，把幼鸟放回窝里。

牛伯回到坟坑，接着挖了起来。

两只大鸟也回了巢，轻声地叫着，安抚着自己的幼崽。

老黄狗仿佛也累了，蜷缩在坟坑旁的草地上，眯缝眼打盹。

挖不动了，牛伯便坐在坟坑里抽烟。坟坑才挖两晚，只五寸深，长方形，像个浅浅的匣子。

坐着也不舒服。索性，牛伯就像具尸体一样，仰面躺在了坟坑里。

10、

七月的夜空，繁星点点。真美啊！

小时候，两个儿子最喜欢靠在牛伯身上看星星。

多么美好的日子啊！牛伯坐在躺椅上，左手抱着大儿子，右手抱着小儿子，一边抽着烟，一边给孩子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老伴坐在旁边，摇着蒲扇。那圆乎乎的身材扣在板凳上，很是滑稽。院里的葡萄日渐成熟，晚风拂过，葡萄的香甜弥漫了整个院子。家门口就是稻田，蛙声此起彼伏。儿子们总在牛伯讲的故事中沉沉睡去。

后来，儿子们渐渐长大，牛伯抱不动他们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也听得厌了。再后来，儿子们一个个外出，打工的打工，当老师的当老师，看星星的人，只剩下牛伯和老伴，像两只孤独的不死鸟。

这晚，牛伯居然在坟坑里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水塘里。那水可真是凉，把牛伯冷得直哆嗦。

一觉醒来，天已微亮，原来，衣服早已被露水打湿。

牛伯发现，两只不死鸟居然站在不远处的枝丫上，像两名给自己站岗的士兵。只是脑袋插进翅膀里，睡着了。

11、

这一觉，真睡得神清气爽。

回家后，牛伯一边在厨房弄着饭菜，一边想着。干脆，在坟坑旁搭个窝棚，晚上挖坟坑挖累了，就在窝棚里睡。这地方，真比家里睡着舒坦。自从老伴走后，牛伯一个人睡在家中的老木床上，居然常常失眠。可昨晚在坟坑里，牛伯真睡得又甜又香。

自己走了，老黄狗怎么办呢？这可是陪了自己十多年的老伙计呀。现在，老得连骨头都啃不动了，只能吃和牛伯一样的伙食。农村的狗，肉劲道，味鲜美，狗老了，要么被买狗的牵走，要么被一棒子打死下酒，可牛伯舍不得。牛伯盘算着，在自己的坟坑旁边，为老黄狗也挖个坑，儿子们不同意将老伴葬在这里，就让老黄狗陪自己吧。

对了，还有老黄牛，自己走后，这老伙计也是死路一条。这年头，谁还用牛耕田呢？得了，也给这老伙计挖个坟坑吧！自己在中间，老黄牛在左，老黄狗在右。晚上，爷仨一起看星星，每天给这俩伙计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就像当初和两个儿子看星星，给他们讲故事一样。

只是一下子得挖三个坑，这可真是大工程。

12、

医生说，自己还能活一年，一切还来得及。牛伯想。

牛伯一天接一天地忙碌着，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他全身充满了力量。

他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数日后的早晨，黑风岗上，并排列着三个坟坑。左边最大，中间次之，右边最小。坟坑不远处，搭起了一个窝棚，窝棚顶上，站着三只长相丑陋的不死鸟，两大一小。

一阵鼾声从窝棚里传出，牛伯此刻睡得正香。

在甜蜜的梦里，牛伯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