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棒

我疑心：我上辈子是个渔民或船夫，整天与河打交道，像一只野鸭，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出没在苦莲、水葫芦之间，自得其乐。

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我总是跑到河边，或者钓鱼，或者散步，或观鸟，或者一个人冥思默想。到了河边，整个人就脱掉了世俗的“铠甲”，丢掉了一切猜忌与顾虑，如同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苏菲玛索的《心火》中，有这么一个隐喻。当烛光燃起的时候，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人就可依从本心生活，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事；可当烛光熄落时，一切就回归到黑暗，回归到现实中来了。

在河边的我是最真切的我，世俗的里的我是一个漂泊的我，是一个“非我”。

蒲棒

即使是寒风呼啸的冬季或者残雪未销的初春，我都会来到河边。看一看冰封的大河里尚存的一泓寒水，有七八只寒鸭在嬉戏；听一听苍灰的天空中一群不知名的大鸟在大声呐喊，相互鼓劲；闻一闻冻土味河腥味阳光味里隐隐约约丝丝缕缕的嫩芽味……

在香河小县城的北面，潮白河蜿蜒而过，河边有一处景观，叫荷花池。荷花盛开的时季里，姹紫嫣红，非常漂亮。虽然她的位置比较偏，但附近的人们都爱到这里散步骑行，甚至周边各县、北京城里的摄影爱好者也慕名而至，扛着“长枪短炮”，咔咔咔地拍照。

那时，我都把她当成了一张名片，写文章拍照片有意无意地宣传她，美好的事物谁不爱啊。

春天来了，浅浅的荷塘里仍是污泥和寒冰的世界，乌黑的残叶和乌黑的莲蓬散落在池沼里。

蒲棒
蒲棒
蒲棒

我却一有时间就跑到她的身边，盼望着冰雪消融，盼望着绿水涣涣，盼望着铜钱大小的新叶冒出来，盼望着瘦弱的荷花娇羞地绽开。

在我的心底，我和荷花有一个约定。可令人惊喜的是荷花之约未践，却邂逅了另一种美好的事物，值得人一辈子珍藏。

这种事物就是蒲棒。

蒲棒

沿着纤纤细细的小路，走入荷塘的深处，越走越深越荒凉，污泥、白沙、荒草和初春拂过来的寒风，让人觉得寒意砭人，让人更觉得心头那一点温暖在脉脉地燃烧。

越过几方荷塘，忽然见到一大片干枯的蒲草，蒲草间隐着无数的深黄淡紫的蒲棒。蒲棒沐浴在初春的阳光中，它毛茸茸的，像一只只喧闹的小麻雀，或者像一只只乖巧的小猫儿。有的蒲棒绽开了，有绒绒的白毛儿飘飞出去，和飘舞的蒲公英一样。蒲公英的绽放是短暂的，“噗”地一下，每一朵“伞兵”就开始了她们的飘飞之旅；而蒲棒的绽放却是长时间，一朵两朵，一团两团，连绵不断，就像是吟出的一首朦胧的唯美的歌谣。

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跑到荒芜的蒲草中，釆来一大抱蒲棒。

玩蒲棒其实很简单。站在大河的土崖上，站在猎猎的风中，手拿两只蒲棒，像指挥家挥舞指挥棒一样，在它们相碰的时候，就会有绒毛飘飞而起，绒毛不断飞出，形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白练。白练随风飘舞，可以一直飞到大河的对岸，飞到更远的阳光里，飞到更远的春天里。

我回望的那段日子，就成了一副画面。无比苍黄空旷的河滩上，一个小小的“我”，在临风而舞，舞出两条缥缈的白练。我像一个傻孩子一样，微笑着，陶醉在初春的凛冽里，陶醉在一种无以言说的寂寥与幸福里。

谁持白练当空舞，舞罢心胸顿开张。

人生难得开口笑。开口一笑慰平生。

蒲棒

既使是寒冷的冬天，我也在家里待不住，驾着车到大堤上或河滩上，独自面对一片荒寒。有时看看书，比如《绿衣亨利》；有时发发呆，比如想一些萦怀难忘的往事；有时写写东西，比如写大运河写历史尘埃里的旧事；有时就玩一会儿蒲棒。

荷花池的蒲棒小，宛如江南女子的檀板；杨洼老朱坑里的蒲捧大，大得像鸡柳，就像关外大汉的铜琵琶。经过老朱的鱼坑，不钓鱼的话，我就来一大掐蒲棒，贼不走空吗。

玩蒲棒时，风必须大而且平稳，地势要高，大堤是最好的选择。有一次，午后，冬日的冷风劲吹，堤边杨柳纤长的枝条都横飞了起来，我在车里有点儿发闷，便想起车后备厢里还有一大掐子蒲捧呢，便把它们取了来，两只一对，掰开一个口儿，轻轻一敲，白茫茫的绒毛便飘飞了出去。冬风携着它们，穿林掠河，翻山越岭，一直到无限的远方去。蒲棒的绒毛一飞，心就打开了，充满了孩子气的快乐。

我和蒲棒有个约会，想在每个孤寂的冬天和同样孤寂的春天，和它尽情地玩耍一番。

薇拉.凯瑟说：最美好的时光最先逝去。首先是荷花池废弃了，亭子都被拆得七零八散，荷塘更没人打理了，那一片蒲棒被人放了一把火，只剩下黑漆漆的茬子；我的心仿佛也火烧火燎似的，燎完之后只余灰烬与苍凉。其次，老朱的鱼坑被圈在一个厂子里，周遭围上了围栏和铁丝网，我只能看“蒲棒”兴叹了。老天仿佛一下子把我和蒲棒隔开了。

蒲棒在北方并不常见，只有特殊的水域她才存在。有蒲棒的水域，一定是别有情致的水域。我知道的两个地方都被毁坏了，但我并不灰心；因为我知道，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你喜爱的倾慕的，你就一定会遇到它，哪怕是在多年之后。

皇天果然不负我，之后，我又在武清中药园和庆功台的小湖发现了蒲棒的身影。或许，在孤寂的日子，又可以釆一捧蒲棒玩了。

蒲棒 蒲棒 蒲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