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课外阅读,一篇《城里的菜地》让我百感交集,文中写到拘于城里的乡下母亲,把一块小菜地当做寄托,时时耕耘劳作,离开后还常常念及,这不由让我想起魔都姐姐家的小院子,想起那洋气的雕花栏杆里,也曾有过一垄垄菜地,一年四季瓜瓜豆豆,虽说产出不多,却也曾慰藉过那个离不开土地的老人,我的父亲。
十几年前,因帅儿户口在上海,需回户籍地继续初中学业,姐姐姐夫当时工作走不开,只能由退了休的老外公担起陪读的重任。
父亲早年从魔都支内出去,回到故土,生活定无任何不适,只是帅儿上学后,闲不住的他老人家实在太闲,好在姐姐家在一楼,还有个小小的院子,让他继续魔都“垦荒”。
记忆中父亲的唯一嗜好便是菜地,他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光,都贡献给了那里。当年家中只有他和母亲俩人上班,却要负担彼此老人还有我们姐弟四人的生活,担子着实不轻。于是生性勤劳的父母,把目光投向荒山,开始垦荒种菜。
荒山坡上,杂草乱树丛生,他们得烧去野草,砍去杂树,刨去石块,再用锄头一点点把土地挖松,才能规整出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土地,撒下种子,种上秧苗。江南丘陵多为红壤,土质贫瘠,产出不高,他们也并不着急,一年四季,风霜雨雪,顺应节气,一遍遍松土浇水施肥,今年欠收,还有明年。就这样,他们一年年种菜种瓜种豆,从未间断。终于,那一块块小菜地开始欢腾,黄瓜西红柿长豇豆,茄子辣椒韭菜,芝麻花生土豆山芋……付出辛劳,终有收获,一年四季,我家的菜园子永远热热闹闹。
这些地里的产出,丰富了家中的餐桌,营养了我们的身心。夏日的清晨,我最喜欢跟在父亲身后,去菜园子巡视。嫩黄瓜喜欢头顶一朵小黄花,藏在架子上偷笑;长豇豆的辫子垂挂在碧绿的藤蔓前,总让人想起邻家小妞的麻花辫;胖乎乎的大冬瓜则东一个西一个,散落在草丛里,垂挂在架子上,活像一个个沉睡的大胖娃,还有青菜韭菜空心菜,番茄辣椒大苦瓜……蜂蝶亲亲这朵花,又亲亲那朵花,青蛙从这块地,跳到那块地。那时,父亲只管埋头劳作,我可以追着花,摘着果……土地是慷慨的,滴落的汗水,总会幻化出香甜的收获,父亲的菜地就是一个宝库,随时会给人带来惊喜呢。
后来,我们一个个长大,生活渐渐宽松,父母也渐渐老去,可对菜地的热衷,父亲从未改变。夏日,站在阳台上,只需一抬眼,便可看见他从山坡上下来,一顶旧草帽,一双大套鞋,手里一个菜篮子,肩上一把大锄头。路上遇见邻居招呼,他便会停下来,把篮子里的瓜豆送给别人,再乐呵呵的继续往家走,那件早已泛白的军绿色T恤,就这么被汗水洇湿,贴在他精瘦的脊背上,如同光荣的绶带。这样的他,少不了被家人责怪,可他每每总是笑笑,从不做任何辩解,菜地赋予的乐趣,其实我们一直没懂。
那次,我去上海看他,一进门,他便把我拽到阳台上,得意地一努嘴,说:“你看--”抬眼看去,姐姐家的小院子早已大相径庭,一垄一垄的菜地,竟也整整齐齐,叫不出名字的秧苗,正一根一根,精精神神,泛着油油的绿意。
“这是人家小花园啊……”看着西式的雕花栏杆,我有点儿哭笑不得。
“谁说小花园不能种菜?”老爷子却一脸窃喜,指着窗户底下的菜地,“这里洒了菜籽,已经长出来了。”
仔细一看,真有细草从土里钻出来,绒绒的,绿绿的,像一层细毯,他若不说,我定不会注意。
“考考你,这是什么?”正看着,老爷子又指着旁边的小苗让我猜。这曾是他最热衷的游戏,一旦我们说不出,便会遭到无情的揶揄,马上老师附身,他就要开始一通秧苗常识答疑,那一天,自然也不例外。
虽说打小跟着父母菜地里转悠,也算是亲近土地之人,可在我眼里,那些瓜果的苗苗,都是清一色的细小柔嫩,无论如何也是分辨不清的。可我家的老爷子,却对它们如数家珍,啥时播种,啥时浇水,啥时发芽施肥,他从不会弄错。或许菜园子对我而言,只是游戏的乐园,于他,却是倾尽心力的创作,那是他的土地,是他的田园,是他人生的另一个场啊。
那段日子,我常常去上海看老爷子,每次他都会跟我炫耀他的收获,青菜好吃了,辣椒结果了,丝瓜开花了,苦瓜盘藤了……渐渐的,我对这个不大的园子也多了一份期许,虽说菜场就离家不远,那里的品种更加丰富繁多,能吃上一盆老爷子种的蔬菜,才是人生莫大的荣幸。
后来再去,小菜园子更热闹了,墙角种上了葡萄,栅栏旁栽上了无花果,角落里还多了几棵枇杷,那是老爷子特意去远处拆迁小区挖来的,我数落他不嫌累,他却笑眯眯看着院子说,明年你来,就可以吃葡萄了。那一刻,他的脸上满是憧憬,我便也和他站在一起,幻想着葡萄架下采摘瓜瓜果果的情景。
可惜,天不遂人愿,葡萄没吃上几茬,老爷子便因身体原因,回到了姐弟们身边,这时帅儿已成了大小伙子,无需外公呵护陪伴了,可那个倾注老爷子多年心血的小菜园子,又成了他的牵挂。好在大姐夫妇也喜欢土地,便继续由着小菜园子在魔都的高楼间作为另类而存在,并不时向他老人家汇报瓜果的长势。那一年,听帅儿说葡萄丰收了,好甜好甜,老爷子便咧开嘴笑得一脸灿烂,末了,却又重重叹了一口气。人生的最后几年,无论是家乡的菜地,还是姐姐家的菜园子,他都已无力涉足了,这对于勤恳耕耘了一辈子的他而言,着实有些残忍。
转眼,老爷子走了三年了。这些年老爷子的菜地一直由姐姐姐夫打理,和老爷子当年一样,一有空,他们夫妇就会去菜地,翻土施肥,耕耘播种,每年回去,他们也会带我去菜地,向我炫耀自己的劳动成果。这么多年的耕耘,这些土地已变得肥沃而丰腴,黑黑的泥土上,无论冬夏,产出永远新鲜而肥美,嫩绿的青菜菠菜大蒜小葱,挂在架子上的南瓜冬瓜丝瓜,藏在土里的萝卜山芋土豆芋艿……只是这块土地上,再也没了那个黝黑精瘦,顶着大草帽,穿着大套鞋的身影,又会让我有淡淡的忧伤,想来那个世界里,也会有一片肥沃的菜园子,让父亲开垦耕耘播种收获,且用不会疲倦。
去年,姐姐的房子重新装修,院子里的菜园子被铺上了大理石,规划得干净而又整洁。帅儿结婚那天,站在曾经的小菜园子里,我仿佛又看见了老爷子,他正站在台阶上,指着他的菜地,一脸嘚瑟。小菜园子没了,故乡的土地还在,土地年年的馈赠还在,老爷子种下的葡萄枇杷无花果还在……其实,一切都在,从不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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