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离别
在朱牧的记忆里,每年点点的父母会过来看她一次或者两次。每次都会带来很多城里的东西,会给朱牧兄弟姐妹们买一些衣服鞋子,还有一些吃的东西。虽然有新衣服新鞋,还有好吃的东西,但小朱牧并不高兴,因为,当点点妹妹父母来的那几天,她总是和大家有些疏远。
有一次,院子放满小麦垛,一捆挨着一捆,在太阳下暴晒。点点妹妹父母又来了,老朱一家,也给予最高礼仪接待亲人,家里停止一切劳动。每天,朱牧妈妈都在洗腊肉,或者老朱杀一只老母鸡。
点点总是爬到她妈妈怀里,她妈妈用一种人类终极母爱的目光看着她。
“妈妈对不起你”
点点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妈妈!
“等我把家里一切安排妥当,就接你回去”
……
说了很久,点点妈妈悲从中来,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点点妹妹一直听着,她显然不会像大人一样,只流泪而其他器官正常,她听妈妈说话的时候,一直默默听着,不会去回答和交流,当妈妈流泪的时候,他就哭出声来,甚至有时候是嚎啕大哭一场。没有人知道她是心疼妈妈,还是自己委屈,是想回去,还是觉得自己辛苦?也许都有。
在这个过程中,小孩们都明白了,老朱两口根本不是点点妹妹姑妈姑父,其实是姨妈姨父。姑妈姑父根本就是掩人耳目,为了不让人知道点点妹妹真实身份。但一直这么叫,也习惯了,点点妹妹也不再改口。
转眼,1995年夏天,点点妹妹来到小朱牧家已经三年,在父母眼里,点点就是个小女儿,在兄弟姐妹们眼里,她就是个小妹妹。这一次,点点爸爸妈妈来住得比较久,每次小孩子们都睡了,他们总是聊到深夜。
从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小朱牧意识到,这次,点点妹妹可能要被接走。小朱牧心想:“走吧!都要走的”。因为她,自己没少被父母亲骂,走了也许就没冲突了。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是滋味,她家那么远,走了不回来怎么办。有多远?十几年后,小朱牧才知道,不到300公里,可是,当时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走两个小时路的集市上,那300公里完全可以用光年来形容,至少得走路到县城坐车,但当时县城就已经让朱牧觉得遥不可及。
一个晚上,吃完饭,点点妈妈当大家面宣布了接走点点这件事情。从点点的表情里,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喜悦,她坐在小椅子上,不时拍打一下咬她的蚊子。
小朱牧环顾一下,从表情里看——姐姐最不舍,三年,睡一张床,半夜叫醒她,点灯送她上厕所,尿床后为她换床单,1000个日日夜夜啊!母亲沉默着,收拾碗筷,不去看任何人,这个时候,这样的表现,当然是不愿去触碰,不愿去相信。老朱抽着烟,他不说话,但和平时为了过烟瘾不一样,嘴里出来的烟浓浓的,是冒出来,不是吐出来的,然后烟雾卷起来缠绕着漂浮在眼前,似乎要缠绕出一箩筐的话,但老朱终究没说。至于两个哥哥,貌似没有太多感触,是真没有,如果有,常人无法看见。
点点妈妈定了走的日子以后,大家仿佛罪犯听到宣判,开始数起日子,三天,两天,一天……每天,吃吃喝喝,家长里短,但总感觉有些东西要被割裂。
还来的事情终归会来,该走人的毕竟要走,即使知道结果,还是会让人觉得猝不及防。大概是阳历8月,那天阳光灿烂,小山村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异样。吃过早饭,点点爸爸妈妈开始收拾东西,朱牧妈妈洗澡刷筷,忙前忙后,不时吆喝一句:你们就再住一天,难得来一趟,不差这一天。
点点妈妈回答:“不行,她大姨,家里还有个人读书,生意上也有很多事情”
“不知道慌什么,多玩一天要耽误多大的事?”
这样的对话也没阻止停下手上的活。点点妹妹去收拾了很多东西,被她妈妈叫停了,“那么多,带不走”。结果,就只收拾两本暑假作业,两件像样的衣服。其实,点点妈妈的意思是,干活的衣服都不要了,要去城里了,那些衣服根本用不上。可是,那时的农村小孩,有几个不干活的,所以点点妹妹离开的时候几乎是“净身出户”。
都好一阵忙活后,太阳慢慢升起来,阳光照在院子里,一切那么熟悉。点点妈妈和爸爸开口了:“大姨大姨父,我们走了”。这一句“走了”,立马使得院子喧闹起来,朱牧妈妈大声说道:“叫多玩一天都不行,这回走了什么时候能来?”
“她大姨,你别留了,机会多的是”
点点爸爸低声跟老朱说道:抽时间去家里玩。
老朱这回没有沉默,迅速递上一只香烟,一边说到:“多玩两天”。
……
小朱牧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插不上话,点点妹妹背着书包,也插不上话。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后,终于要走了,这时朱牧妈妈叫点点过去,拉着她的手:“点点,这就要走了”,点点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朱牧妈妈接着说道:“回去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大姨过去喝酒”,点点又迷茫而又听话地点点头。
“这几年,在大姨家吃不好穿不好,把你领得跟农村小孩一模一样,有时干活错了还骂你,不要怪大姨”
点点开口了:“不会的,大姑”。她还是改不了口。点点妈妈插话道:“她大姨,看你说那些没用的,这三年,我们应该感谢!”
花了近二十分钟,才走出院子。一家人送出来,一路说些感谢的话,祝福的话,邀请的话,一直送到村东头丫口。这一路,小朱牧很想上去和点点妹妹说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如果说“你要回家了?”,那就是废话,本来就要走了;如果问“什么时候再回来”,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点点妹妹的脸有些煞白,酒窝一直没有出现,并且靠她爸妈很近,朱牧一直不敢向前,他有些憋屈,但不知道哪里憋屈。但缓一缓朱牧又觉得,说不定我们很快又见面了呢?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罢了。
大人们在东头丫口又说了一会儿话,点点妹妹和爸爸妈妈终于走了,朱牧一家人站在村口目送他们,刚走出一百米,朱牧妈妈大叫到:点点,回去别忘了大姨。点点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在说话,只是表情相当复杂。直到今天,朱牧都无法解读:是不舍,是逃逸,是悲伤,是无奈……没有人知道。
点点一家三口,慢慢走远,拐过竹林,然后,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大山还是那些大山,鸟叫声的曲子还是那么悦耳,只是这些风景只属于小朱牧一家,点点妹妹也在和它们告别。一个故事也许到此有个段落,朱牧永远不会忘记,点点妹妹走的时候,还是妈妈剪的齐刘海,穿那件和他一起去集市上裁缝做的“情侣装”,一双白底红条纹带有小星星的帆布鞋。
在回家的路上,朱牧妈妈脸色铁青,老朱又抽着烟,没有一丝笑容。小朱牧调皮一笑问妈妈道:“妈,你难过啊”。妈妈似乎有些不耐烦:“你妈的,家里养的牛马畜生,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何况这是个人,这么个水灵的姑娘。”
当时,小朱牧是有些不舍,但他不知道不舍的程度有多深。直到接下来的几天,母亲也经常说起几句话,小朱牧也感同身受。——哎,总有幻觉,一起床就看到点点在那儿洗脸。哎,他妈的这几天心里空落落的,感觉丢了什么东西。哎,每次吃饭都感觉人不齐整。
时间是治疗创伤的灵丹妙药,这总感觉持续了很久,十天,半月,一个月……慢慢的,朱牧一家又开始平静的生活。朱牧的生活又会开启一段怎样的旅程?
多年以后,朱牧学会一个词叫青梅竹马,但他无法去定义,似乎亲情会更多一些。仅仅就凭形影不离,凭一次把点点妹妹压在身下,凭点点清脆地叫小牧哥…也许不够,完全不够。
你认为,故事延着点点妹妹而去,他成了小康之家的千金,小牧依旧是那个屌丝,然后如何恋爱,演一段重逢的脚本,并没有。好比两辆起始站不同汽车,一辆去北京,一辆去上海,只是短暂同行一段高速而已。那么问题来了,两辆车有没有返程再会?那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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