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光影斑驳的岁月
一
那个年代，正处于新旧交替，我也刚刚开始记事，现在回想起来那并不是什么让我觉得很快乐的年代，但是对于小小年纪的我来说，那是我记忆的开始，是我人生真正的开端，是我开始体验人情冷暖的第一步，忘不掉，也不能忘。
那真的是很久远的时代了，太多的故事已经模糊的像被烧掉几页的残卷，无论如何都拼凑不出故事的全目，不过每次回想起那个时代，首先映入记忆的一定是一片错落灰黄的土坡，和尘土漫天的长路……
我生来便住在铺了柏油马路街道的小平房里面，拐几个弯就能看见来往的车流和人群，所以第一次看见老家满是凹凸不平的土路时，本能的抗拒和不情愿写满一脸，可在面上的厌恶下，内心有些小小的雀跃，因为这些都是我从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我记忆里面的第一次回老家，因为爸爸有事情耽误了，所以只和妈妈一起。我当然知道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回老家，但以前的事情记忆里的我好像并没有参与过一样。
姥姥家和奶奶家一个在村头，一个在村尾，近的很，但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妈势必要先回奶奶家问奶奶好的，在当时那个年代，尤其是当时的规矩使然，人们的思想并没有很开放，讲究的也便多一些。
从小电视剧里面的家长里短我都看了不少，总以为全天下的婆婆和媳妇都不怎么和睦，但仔细想想，最初会这样觉得还是因为我妈和奶奶亲身的示范。他们俩的关系虽然没有很好，但面子上面还是过得去的，如果没有我在中间捣乱的话，也算能相安无事地过个好年。可惜，当时年纪太小了，除了捣乱，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帮倒忙也算是帮忙吧……
二
我对于奶奶最初的记忆深刻到悲哀。
性格使然，我并不是善于观察别人的人，也没有兴趣特别的去记下第一次跟某人见面的场景，能记住和奶奶的第一次见面，纯粹是因为爸爸。
奶奶家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和外面的地不一样，外面的地上都是黄土，一走起路来就会趴在裤子上跟着走，而奶奶家的小院子，是用水泥铺成的，平坦得很。妈妈带我来到奶奶家之后便进去了，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面，踩着地使劲蹦了蹦，硬的。
黄昏的阳光洒在小院子里面，连冬天的地面上都照的暖暖的，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奶奶就站在她那个小屋子的门前。矮矮的，稍微有一点点胖，右手扶着门框，看向我身后，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就一直盯着她看，顺便扫了扫她身边的门框，和我们家里面的不一样，红色的木头，还有个高高的门槛，现在想起来，应该算是正常高度，但当时的我实在有点矮，看着那个门槛，总觉得得费我好大力气才能迈得过去。
奶奶就站在门槛上，远远地向后眺望着，终于耐不住性子，跟我说了第一句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点黄土的气息，喷涌而出：“你爹呢？”
……
虽然是黄昏了，但那天的阳光真的太耀眼了，照在奶奶身上，让她周身都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很久之后再想起来，那阳光下流淌的不是奶奶焦急却带有一点温暖的问候，而是积压了很久地，带有一点奶香味道的，独属于妈妈对孩子的浓重思念……
我想那一眼，奶奶一定等了很久很久，就好像我总爱抢妈妈手里的糖块一样，等着，等着，盼着，盼着，妈妈身后却，什么都没有……
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的奶奶，就好像我现在依然记得奶奶的样子，和奶奶那天穿的棕黑色的棉衣。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像那天一样，眺望着远方，站在细细的门槛上，只为了站得更高一些，看一看远方那个很久没有回家的身影，等一等万里之外那个奔波劳苦的儿子……
我并没有告诉爸爸这些，也不打算告诉他，但我把这些记录下来，等到爸爸将来面对死亡的时候，我要亲口告诉他，不要害怕，奶奶就在那边，还和以前一样站在门槛上，等着你。
她真的等了你很久了……
三
爸爸是奶奶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学习成绩就好，我们村里面就出了他一个考上初中的，但是念着念着近视眼了，据我爸说，那个年代考试的时候都是把考题写在黑板上，哪有钱和设备去印卷子啊，他坐后面自然是看不清的，交了一次白卷之后，再也不愿意去上学了。
我奶奶很早以前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因为再久远一点的时候，对地主打击的很厉害，所以奶奶自出生之后没过过多少好日子，一点儿也不矫情，不仅处事有条理，而且开明的很，放在现在，绝对是名副其实的女强人一个，我爸不想去了，那就回来，绝不逼你。于是，我爸做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辍学了。
这些故事，都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爸爸长大了，成家立业了，我也懂事了之后，才跟我提起来的，那终究是一生的遗憾，放下谈何容易，其实我和妈妈都明白，尽管爸爸是男人，甚至在我眼里是无坚不摧的巨人，但有些事情，他永远都放不下……
直到现在，我已经上了大学，爸爸每次喝过酒的时候，都会跟我提起这些事情，情到深处也会抹起眼泪，我虽然听了很多遍，也很不耐烦，但我是很心疼他的，如果他没有辍学，会不会也能过着不一样的日子，会不会不用过得那么苦，最起码在他每天为生计奔波的时候，能有一个不是很富足，但却足够他逃离尘世的小小世界，当我和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那个世界也能代替我们，纾解他作为男人而言，为生活所迫的无边疲惫和痛苦……
正因为没有，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在人海中浮沉，逃不脱也挣不开，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如何过好今天的日子，如何喂一大家子人吃饭，他的人生永远在清醒中挣扎着，半刻也逃不脱世俗的羁绊，就像鱼离不开海水一样，这么多年他麻木地接受着世界给他的冲击和挫折，并且在挫折中习惯疼痛和苦难，仿佛只有让自己变成海水，才体会不到鱼儿在深海的挤压下内脏中承受的所有压力。爸爸在我眼里，永远让我心疼，当然，更让奶奶心疼……
为了生计，爸爸不远万里逃到了另一个城市。我问起爸爸，为什么全家人都在老家，你却要一个人跑来外面打拼呢？一个家人都看不到，难道不会想家吗？
爸爸叹了口气跟我说，“在老家活不下去啊……”
爸爸一个人在北方吃了很多苦，都没想过要回去，究其原因，竟然是老家根本没有给他留下生路，我时常会想，到底什么样的生活，能让爸爸这样坚韧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老家在爸爸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虽然心里有疑问，但我再也没有问过爸爸这个问题，直到我上了大学，考回了老家一个小城市，爸爸才愿意带我回家去看看，彼时，我才真正明白，在那个时代，亲情，竟然也成了奢侈品。
唯一能让爸爸怀念的，大概也只剩下那个站在门前等他的身影，和阳光下，那抹身影洒落了一地的温情了吧……
四
老家每家每户都养狗，年纪小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狗了，尿急的时候不敢自己一个人去上厕所，尤其是黑天的时候，我拽着奶奶出去上厕所，奶奶带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上完厕所回来的时候，听见很多摩托车的声音，在路口停了停，轰隆隆地飞驰了过去。
我问奶奶，那是群什么人？
奶奶摇摇头，我们盯着那群摩托车远去的方向，看了好久好久，奶奶抓着我的手，慢慢挪回去了，奶奶走的很慢，我跟着奶奶慢慢走着，走了很久，路的尽头，就是家。
奶奶还是一身棕灰色的棉衣，格子棉裤，身上有一股柴火的味道，抓着我的手粗糙又温暖，那是我对奶奶，最后的记忆……
回家之后不久，家里面叫爸爸回家，说奶奶没了。
好像生来就比其他小孩子懂事的晚，或者说，年纪小的时候我还并不懂得生死离别对于一个人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但是最起码有一点，我很清楚，人没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就意味着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就意味着终究有一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的任何痕迹，她只活在我们的心里，只活在我们的记忆中。
穿梭时空，穿梭生死，唯有依靠思念，才能挽留一丝她存在的痕迹……
爸爸回家了很久很久，他再回来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不论我们如何挽留，如何尽力去抓住那一缕风，它终究是无声无息地从生命中退潮。
不要怕，风儿再次送回来的海浪，依旧会为我们带来亲人在远方的思念……
第二年，奶奶的祭日，我和爸爸妈妈在家里路边的大马路十字路口边，为她烧了很多纸。爸爸一句话也没说，回来的路上，妈妈笑着跟爸爸说，你咋没哭呢？她可能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而已，但那句话，在当时的我看来，实在是有点不合时宜。
我看着爸爸一句话也没说，就硬生生地挤了两滴眼泪出来向妈妈证明，我和爸爸谁哭都是一样的，可当时的我并不是真心留下眼泪，只是为了给爸爸找回面子而已。现在回想起来，小小年纪的我，实在有点可笑。为了让妈妈看见，我还特意说了一声：“我想奶奶。”
爸爸突然停了下来，看向我，跑过来抱着我，给我擦眼泪，爸爸很用力，把我的眼睛都给弄疼了。后来爸爸把我抱在怀里，透过爸爸的臂弯，我看见了路边昏黄的灯光照在地上，一个异常亮的光圈，包裹着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影子。那一刻，我才真的知道，我做了一件多么离谱的错事……
其实，爸爸才是最想哭的那个人。
他不哭，不是因为他不想哭，是因为不敢哭……
眼泪一但溢出眼眶，那思念便如泄了闸的洪水一般扑面而来，而亲人离世的痛苦也会像风暴一样席卷全身的每个毛孔，那种连呼吸都带着痛楚的失去，谁又愿意再承受一遍呢？
我被爸爸抱在怀里，不知道抬起头会不会看见爸爸泪流满面的脸，但我知道，那一刻的爸爸，一定是全世界最痛苦的……
谁都没有说话，路灯就静静地守候在爸爸身旁，那样耀眼的灯光，照的我眼睛模糊，我仿佛又看见了昏黄的阳光下，有一道身影，站在门框上面，带着无尽的期盼和希望眺望着远方……
那些光影斑驳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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