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庐山庄背靠一条悬潭瀑布,岩石被水流冲刷得黝黑锃亮,汹涌的水浪从百丈高崖飞流直下,冲入深潭,碰撞之声激昂慷慨,激起丈高雪浪,在低空形成一道隐隐约约的七色彩虹。
深潭边一黑一白,一老一少对坐木几两侧,烹酒煮茶,水气缭绕,宛如置身仙境。
少者黑衣锦缎,年轻俊美,一双美目风流无限,暗藏玄机;老者白袍质朴,须发苍苍,慈眉善目阅尽沧桑,超然世外。
少者端起几上刚刚煮好的热酒,直起身给老者斟酒:“府上十年陈酿的龟龄集,从老爷子酒窖里偷来,特意献给师父的。”
倾入酒杯的刹那,酒香扑面而来,老者看着晚辈斟酒,眼里饱含慈祥的笑意:“为师苦心教导你三年,看来,你学业不精啊。”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之意,反倒是几分担心后怕。
握着酒壶的手猛的一颤,几滴酒落到酒杯外。
世子抬起头,青庐剑客依旧笑的安逸慈祥,却带了几分打趣的味道:“死人林里你被霞光迷惑,走错方向,我都看到了。我的徒弟一向自命不凡,也会被如此简单的假象欺骗?”
世子也风趣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青庐剑客捋着花白胡须哈哈大笑起来,接过世子敬给他的酒:“你真是一点没变,从来不知道谦虚。”
世上有一类聪明人,他们谦逊有礼,从不在人前炫耀,但也有一类聪明人,他们不可一世,是因为他们没有谦虚的必要。
世子自斟一杯酒,先干为敬:“师父却变了,变得老当益壮,容光焕发,精神更胜当年。”
虽说青庐剑客虽是嬴渊的师父,但两人谈话却不似师徒,更像两个莫逆之交之间打趣闲聊。
“你这张嘴,净捡好听的说。”青庐剑客笑得合不拢嘴,氤氲水气间,他白衣白发宛如上仙,酒力令他双颊略显微红,果然看起来精神百倍。
几轮酒下来,说的尽是些诸如“令尊是否安好”之类的无关紧要的闲话。
突然,青庐剑客放下酒杯,神色不似方才那般轻松,声音也低沉下来:“你要开始谋皇计划,如此说来,乱世将至。”
他无限怅惘地举头遥望无尽苍穹,薄暮暝暝,风卷残云,阵阵冷风刮进他苍老的眼睛里,带起浑浊的哀伤:“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要亲眼看到山河破碎不可了。”
“师父福寿连年,还会看到它再次太平统一。”
世子依然是打趣的口吻,青庐剑客却再也风趣不起来,无限担忧着连连叹了几口气。
只要一谈到这种事,两人之间的和谐必然会打破,五年前曾是师徒的时候是,如今变成诸侯与布衣,更是。萧翊自小跟随青庐剑客长大,思想必然会受其影响,青庐剑客不愿和凡尘沾染半分关系,不愿看到世间陷入纷争,而嬴渊倔强地要在凡尘世间摸爬滚打,即便是刀光剑影、鲜血满身,也要闯出一片天地,不枉人世一遭。
青庐剑客早已不再尝试改变嬴渊,他深知嬴渊不会听,更不会被驯服。
“罢了……”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摆摆手:“当年你是我徒儿,连你执意下山为师都拦不住你,现如今你是晋国世子,要谋江山谋天下,为师更拦不住你。”他能做的唯有在这深山之中保佑嬴渊平安而已。
嬴渊也不复方才愉悦,低着头,脸上写满难言神色,有歉疚、有感激:“谢师父成全。”
“可是,你身边既已有了归雁姑娘,又为何执意要把你师弟卷进纷争之中?”
嬴渊的决定是青庐剑客早就预料到的,他也没打算阻拦,但要萧翊出山,这却是他所没有料到的。
嬴渊并不隐瞒,诚恳回答:“我需要小雁去一趟洛阳。所以在小雁回来之前,希望师父能把御魂借给我一用。”
“御魂……”老人碎碎念这个名字,眼中无限遐思,仿佛想起了十分久远的往事。“你指的是剑,还是人?”
嬴渊勾起唇角:“他们本就是剑在人在,两个我都要。不管是剑还是人,总藏在深山老林都要生锈的,师父也是时候让师弟去见见世面了。”
老人再次叹了口气,他没想到嬴渊会来找萧翊,更没想到萧翊会如此轻易就被嬴渊说动。是嬴渊这个说客的三寸不烂之舌太厉害,还是萧翊的内心深处本就向往大山外面的世界?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也是被束缚在方寸之地,乖巧顺从地做一只笼中之鸟,而冲破牢笼的渴望却在内心深处一日复一日的激增,终有一日占据了他的整个内心,让他不顾一切冲出了牢笼。
只是在外边兜兜转转闯荡了一圈,他选择了再次回到牢笼之中。但萧翊还是年轻人,还是当年的自己,那么他是不是不该再让萧翊得到自己当年的对待,是不是真的应该放手让年轻人出去搏一搏?搏累了,飞累了,鸟儿自然就会飞回来了。
“既然这是翊儿自己的决定,为师自然会尊重他的意愿,但你既然是来向我‘借’人,有借,必有还,而且必须是完完整整、毫发未损地还回来。”
看到青庐剑客点头,喜悦悄然漫上嬴渊的双眸。他暗自欣喜了一会,心里却始终盘着一个疑问,这个疑问五年前他没有问出口,困扰了他五个春秋,如今正巧是个机会。
“师父当年为什么选择把御魂剑留给师弟,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你做得很好。”老人微笑着,却不愿过多涉及这个话题。
“我没有把御魂给你,不是因为你不优秀,只是因为你并不需要它。”他轻描淡写地敷衍了嬴渊的疑问,虽然他的敷衍也是真话,但过去的很多事,他不愿意再提,也不愿意再被人知道。
历尽沧桑的老人也有不愿开口的难言之隐,他立刻将话题引开:“翊儿呢?”
嬴渊听出了师父的用意,也不再勉强:“我让烟烟和师弟一起收拾行李去了,事情紧急,我们天黑之前就下山。”
“烟烟?就是随你一起来的那位红衣姑娘?是你的新欢?那归雁姑娘呢?”
“师父,您一把年纪了,还拿年轻人取笑。”嬴渊笑着,再为老人添满酒。
老人不再说话。嬴渊以为老人是在取笑他,其实,老人只是知道嬴渊的过去,好心提醒他罢了。
这天下,负一个人容易,爱一个人难。
冯倚烟跟在萧翊后面,一路无话,这个年轻人不苟言笑,不太擅长和陌生人交谈,尤其是陌生的女人。
青庐山庄里只有几间破旧的茅草屋,昨夜狂风暴雨,屋顶的茅草很多都被卷走,还没来得及修缮,显出几分凌乱。冯倚烟走进萧翊的房间,惊讶的张大了嘴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案几,案几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如山的古卷,整个空荡干净得一点没有住人的气息。
冯倚烟奉了嬴渊的命来帮萧翊收拾行李,可她将整间屋子仔细看个遍也没发现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
这间屋子从来没有女人进来过,这并不奇怪,从萧翊有记忆开始,冯倚烟也只是他见过的第二个女人而已。他任由冯倚烟以惊讶的眼神观赏他的房间,因为他并不明白冯倚烟为什么惊讶。
他径直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红线穿起来的石头坠子,戴到脖子上,又从床边拎起一个藏蓝色的粗麻布包袱背在肩上,从包袱的形状不难看出里边是一把大剑。
他把石头坠子藏进衣领里,整了整衣裳,吞吞吐吐道:“冯……冯姑娘,我们可以走了。”
冯倚烟不能置信地瞪大了她妖魅的眼睛:“这么快就收拾完了?这就是你的行李——一条坠子,一把剑?”
萧翊的生活一切从简,干净如水,原本就没有什么行李,何况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山,不知道别人出远门都是大包小包的准备行囊,所以他不明白冯倚烟为什么会作出如此瞠目结舌的表情,摸了摸藏在心口的石头坠子,愣愣地点点头:“嗯……”
……
萧翊来到瀑布下时,青庐剑客和嬴渊已快要把整整一壶龟龄集喝完。看到萧翊来,嬴渊站起身,打算告辞。
正要作揖,青庐剑客却抢在他前头开了口:“渊儿,你既欲谋皇,可知何为皇?”
他不能认同嬴渊的做法,但说到底,他是嬴渊的师父,虽然他们的观念不同,意见相左,他还是要帮他,就算不能帮他,至少能给他提个醒。
这是让嬴渊兴奋不已的问题,他顿时热血沸腾,眼睛里闪烁着滂湃的火焰:“皇者,天下之龙首,御四方,服万民。帝王坐拥天下,便要能保得天下太平,四海统一。近,文臣武将鞠躬尽瘁,远,诸侯藩镇心悦诚服,在位时,威震宇内,百年后,流芳万世。”
青庐剑客微笑着捋捋花白胡须,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的徒弟,他最清楚。嬴渊表面上风流倜傥,拈花惹草,骨子里却是满腔热血,一身王者风范。
他反过来问刚刚赶到的萧翊:“翊儿,你说呢?”
萧翊愣了愣,晚风吹的他白衣鼓动,他攥紧了裹着御魂剑的包袱,一字一句答道:“我不懂君王之道,也不想称皇称帝。”
“那你为什么决定随渊儿下山?”
“为匡扶正义,除恶扬善,帮扶弱小,救济贫苦,拯救那些身处水火之中的人。”
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仁和义在这个少年的内心滋长,如燎原的星火,让人看到了充满希冀的未来,望着他澄澈纯洁的眼睛,就仿佛望见了那个人人安居乐业、天下繁华太平的,世外桃源般的世界。
青庐剑客满意地点点头。他想提醒嬴渊的,萧翊已经替他说了,他想告诉萧翊的,嬴渊也替他告诉了。
他不再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告别青庐剑客,启程上路。
老人自斟自饮,酌完最后一杯龟龄集。龟龄集初入口清爽,后劲却极大,老人已在微醉中看不清两人的背影,只模模糊糊看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朦胧,走入宽广的天地之中,走入时代的洪流之中,走入历史的轮回之中。
这两个人,被各自的命运驱使着,并肩走向波涛汹涌的远方,一个想要成就霸业,一个想要拯救黎民,他们会一直并肩同行,还是终有一日分道扬镳?而他们各自的道路,终究是否能够通向他们所期待的终点,还是,在这个混乱颠覆的年代,理想和志向都将随着山河的破碎一同破碎?
他们的归宿又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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