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Hans家,有时我看着他慢条斯理整理橱柜的背影,会觉得时光在这座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小房子里,以及在这个依旧像小孩一样的老人身上,静止了。一切不动,纹丝不动,而且还会这样过很长时间。时钟滴答滴答响着,在我心中敲出了纹路。
我在福州上学时和他视频,那时他极其认真地举着一张菜单放到摄像头前,跟我介绍说:“这是医院食堂一周的菜单。”我瞬间打了两个大大的问号:“一周的菜单都出来了?你在医院的食堂吃饭?”他连忙解释:“医院的食堂在这里和中国不一样,就是普通的食堂。而且每周的菜单都会提前公布。”
现在我在德国,一来本多夫看他,也每天屁颠跟着去医院食堂吃饭。
在医院食堂有一张大圆桌,Hans和朋友们形成了一个长时间的默契,即每天在这张大圆桌上共进午餐,渐渐他们每个人都熟悉了我,我称他们为“圆桌骑士”。
有次圣诞我过来医院吃饭,圆桌上有两个人最先看到我并向我挥手,他们喊道:“啊,这是Paula又回来啦!”然后Helmut转头看见我,在一瞬间喜笑颜开。他过来拥抱我说:“欢迎回家!”
来本多夫很多次了,都是来看Hans。每一次我背着包走到Remy街,走到一栋白色的小房子前,再走上台阶按门铃,等着Hans开门,每次我都觉得像回家一样。进门,是一种我很熟悉的味道,Hans的这栋小房子的味道。
我常常取笑Hans。我说:“你这里太可怕了,德国秩序在你身上体现得简直无懈可击。你一个人住,还把柜子里的所有刀、叉、杯子、盘子、纽扣、螺丝刀,一切大小物件摆得工工整整,几十年如一日。冰箱里也是,这整个房子的所有角落都是。我要疯了。”
在他的楼梯上,一层一层地摆着各种杂志、报纸和信件,全部分类放好。
在他的电视机旁边,沿着边缘摆着两排金龟子、蜜蜂、小猪等小动物模型,或许是他儿时的玩具。
厨房洗手池的镜子前有一排长长的鸭子和绵羊,很小只,但整整齐齐。再往下看,是一排整整齐齐的饮料,按瓶子高低和颜色分类摆放好。
通往小院的窗前有一排松球。有一天我问他:“这是哪里来的?”他回答:“是你以前在路边捡的,两年前。”
德国秩序,Hans。
Hans有一套自己的哲学,不受外界声音干扰。他做自己的决定,也没有人能激怒他。同时他有自己的速度,他不要匆忙的生活。他迷恋于蒸汽火车,家中不间断地回收了一堆过时的手动打字机,冬天到来时他就在家中把这些没有人再使用的打字机修理好,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出于爱好。
他带我坐绿皮火车,他总是说:“那时的生活很慢。”他跟我说:“人的生命就像火车,途中有人上上下下,但是火车会一直往前开。有时我们认为一生那么漫长,但是当你年老时回顾一生,感觉这一生其实就是一开门一关门的时间,那么短暂。”
他有一辆挚爱的老式奔驰汽车。在应该报废的时候,他说:不,我要留着它。于是他付了一万欧给修车厂改装它,更换零件。只不过这辆修好的老奔驰大多数时间依然停在车库里,有一天他破天荒开车带我出去,停下来的时候他满脸怜爱地跟我说:“看看他看看他,多漂亮呀!”圆桌说,我是少数看见Hans开车出去的人之一。
Hans喜欢猫,但自己不养。邻居一位退休女士用心照看流浪猫,有一两只偶尔会去他家造访,他就赶紧从冰箱里拿出牛奶放碗里给它们舔,他说这样它们就会愿意常来了。家中有一张毛毯是专门给猫咪休息准备的,铺在沙发一角。猫咪生病,他就带它去看兽医,花了上千欧,他不嫌贵。
“我想买瓶可乐,但是不要可口可乐。”我问:“为什么不要可口可乐?”他说:“因为可口可乐贵了一点,另一种可乐更便宜。”不过几十欧分的差别。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管家!”他抬起下巴很得意地说:“那当然了,要不没钱了,怎么供你上学呢?”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对每一笔支出都理得很清楚。十分节省,但毫不吝啬。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出生于普通的工人家庭,我爸妈并不富有。所以我对钱是有感觉的。”
这样一个人,资助我在德国的整个学业,一个他曾在遥远东方国度认识的非亲非故的女孩。只因为他在我身上看到希望。
在我犹豫不决时他曾跟我说:“为了猫咪我都愿意花那么多钱,你的价值一定胜过猫咪的。”
我说:“这太多了。那我能怎么报答你呢?”他说:“如果你能将学业修好,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过得好,我就会跟你一样开心。”
这个49年德国小镇出生的绅士,喜欢旅行,奉行独身主义,公务员退休,有一天旅行到中国,通过我的同学我们认识并成了朋友,在我德语本科即将毕业的这一年里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得知我留德的愿望,他有一天决定资助我。他说:“这是我给你颁发的私人奖学金。”
奇妙的缘分。
他有时会提起,不知道将来还有谁给他扫墓,或者他将来要是坐轮椅了不会有人推。我说:“我来推,我来照顾你。”然后他在圆桌那里说话时就很骄傲。
我信任他,我知道他宽厚简朴的心,而且这颗心仍然如孩童般年轻。我和他交谈没有任何代沟。我接纳他为我的家人。在他眼中我是个捣蛋鬼,因为我在他面前总是肆无忌惮,他总是忧心忡忡地说:“哎呀我的房子要炸了。”或者:“太好了你要走了,我的房子就摆脱怪物了。”
每当我有思想危机时,我打电话给他,他都能帮我把事情梳理出一个头绪,每一次挂掉电话,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起来,让我觉得人生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
有一次我为情所困,打电话给他,他说:“这辈子如果我有什么可以告诫你的,那就是:你永远也不要指望依赖男人。我活了这么久,这一点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在电话这端几乎可以听到他嘴里还含着食物,但却果决地说出这句话。
我问:“Hans除外吗?”他说:“不,就算是我,你也不能依赖。”
Hans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但我人生的路还是由我自己走。
在他家时,有时我们会聊一个话题聊到凌晨。有时候我坐在厨房电脑前忙碌,他在书房捣鼓什么,他从不催我去睡觉或起床,给予我完全的自由。他有时会在椅子上睡着,不打呼噜,但是呼吸很大声。我看着他,心里就暗暗地想,我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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