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山村是热闹的。平安寨乐园村,从村子的名字就能感受到袅袅炊烟、风吹麦浪的乡村景致。从今天的眼光来看,我小时候的农村生活不只是落后的,甚至可以说是愚昧,这从一些如今只存在于故事中但当年却真实发生着的事情就足以看出一二。比如说发生天狗吃月亮的时候,也就是月食,我见过全村的妇女老幼纷纷从家里拿出铁盆瓷碗,用筷子、木棍用力敲打着,奔走在田埂谷地上的壮观场面;而当家里的猫发情后,喵喵地叫春不断的时候,我们会把一个簸箕用长长的竹竿撑起来,围着谷场转悠,像今天举着手机四处搜寻wifi信号一样,据老辈子说,这样就能找来公猫与之配种;又比如说,当一个人吃鱼的时候,如果喉咙被鱼刺哽住,那我们不是用一口米饭用力吞下,或者大喝一口陈醋,而是把一道名为“九龙水”的符纸烧成灰烬再就水喝下即可。还有很多奇怪而新鲜的事情,感觉很像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描写的那些貌似荒诞但却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一样。
但是,就算你问我一万次我的童年快乐吗?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回答,真是太快乐了!我常常在想孩子的童年生活有几样最不可缺少的东西,那就是大自然、小动物、老神仙。而这三样,我统统都有,所以我能不快乐吗?
我的大自然是一座又一座的大山、一片又一片的森林、还有几条山中的小溪,山谷之下有一条河,但并不是常年有水,得等到雨水充沛的季节才能见到奔腾的河流从山谷一泻而下,山洪过后就在河谷留下一个个水潭,那是我们玩水的地方。但真正要想游泳,还得到山坳之间的水库。不过蛇口松水库我们是万万不会去的,因为有人在那里曾遇到过一种叫做青桩的水鬼,嗖地一声跳进了水里,又有人说常见到水库里漂起衣物,那是以前溺水而亡的人当时所穿的衣服。如此种种让蛇口松水库成了童年时代心中最神秘又恐惧的地方,直到多年之后我知道有一种叫做青桩的水鸟之后,心中的疑惧才淡了些。
我的小动物是一条狗,但它不是宠物,它在家里的作用比我们小孩要大很多。它体型雄健,通体白色,只有耳尖淡黄。它还有一个高雅的名字,叫做鹿柴,这是我们兄弟间文化最高的大哥根据刚学的诗文命名的,可惜的是我们一直把它叫做了奴才。鹿柴刚出生的时候,我妈就把它从狗窝里抱出来交给了我。只有五六岁的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村里的人很想夺走我的狗,因为每次农忙时家里请来帮工的人总是说要抱走我的狗,我当然不知道他们是真心的还是逗我开心。所以,每次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我就把鹿柴藏到各种让人难以发现的地方,比如地窖里,比如用箩筐盖住,一屁股坐在上面,或者干脆抱到山坡上和牛呆在一起,等到人都走完了再回家。在我的周密防备下,鹿柴终于保住了。而我弟弟的那一条和鹿柴同胞生出的狗就没这么好运了,它被人用几颗糖就从我弟弟的手中换了回去。从我上学后,一直搬家,鹿柴跟着我去了不少地方,其中有一次过吊桥的时候,它死活不敢过桥,我在河那边一直呼喊着它,而它在河对岸来回跑,但就是不敢上桥。最后,它一跃跳进了河里,游了过来,那是我小时候最感动的一次。
除了鹿柴,我们的动物还有鸡,每天早上打鸣,晚上就单腿站在房梁上。有一次一只公鸡发疯似地追着人啄,据老辈子说是因为吃了蜈蚣,鸡吃了蜈蚣后就会发狂。我们最小的动物玩伴是蚂蚁。遗憾的是,蚂蚁遭到了我们“不蚁道”的对待。出于对科学的探寻,我们把蚂蚁放在水里、酒里、泥巴里,考察他们的生存能力。出于对战斗力的比较,我们把一直大黑蚁放进一群小黄蚁中,让它们争夺食物;又让大黑蚁相互咬脖子,看谁牙齿更锋利,谁的脖子更硬。我们几乎都会输给我哥,直到后来发现了他的作弊手段,他的蚂蚁咬我们的蚂蚁的时候,他用力的捏蚂蚁的肚子,这样据说蚂蚁会很疼,所以咬起来也更狠了,可怜我们有些蚂蚁被一口就断为两截。比起对蚂蚁的过分残忍,我们对猫的研究就更具戏剧性了,为了证明猫到底能不能到水里游泳抓鱼吃,它很自然地就被丢进了鱼塘。结果表明,猫是会游泳的,但为什么很少见到猫游泳呢?因为猫从水里出来后的样子实在是太丑了!至于猪,说实话我们对活着的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我们对它的兴趣是在春节的时候,看一群人提着刀,拿着盆,按着腿,一阵嚎叫之后,就轮到我们开始烧烤盛宴了。
老神仙,当然不是说真的神仙,而是家里的老辈子,头发雪白,满脸皱纹,缺着牙,抽着叶子烟,喝白酒。他们的脑袋里有很多神奇的故事,成年人往往不信所以也不愿意听,因此他们就把讲故事的才华淋漓尽致地发挥到了孩子们面前。我奶奶说,二三十年前,村子附近的山里面是有老虎的,所以晚上人们推磨的时候就在房子两边的路口各站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大火把,就是为了放着老虎进来吃人,因为老虎是怕火的。她又说,现在老虎可能是没了,但豺狗子还是有的,我们不可独自跑到山里去。而比老虎和豺狗子更可怕的是一种叫做毛嘎嘎的类人怪物,据说这种怪物长得和人差不多,体型更大,全身长满长毛,是能吃人的。毛嘎嘎一旦把人抓住,就拽着人的手臂猛晃,还发狂似的哈哈大笑,笑够了才开始吃。所以,奶奶说人们晚上去山里的时候就在手上套一个竹筒,这样当毛嘎嘎抓到你的时候,拽着竹筒大笑之时,你就可以悄悄地抽出手趁机溜掉。这个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在二十多年后,当我在《山海经》里读到确实有这样一种类似人熊的怪物,书中也同样记载了手套竹筒逃生的方法时,我就更加震惊了。
如果说童年也要强说愁的话,那我童年的忧愁就在山的那一边。从我家的房子望去,前面是一片下坡的竹林,在下去是庄稼地、枣树、荒野,最下面是一个环形的山谷,山谷中间有一半圆形的山,名为团包。顺着团包右侧的山谷放眼看去,对面有一片深灰色的山岩,叫做七梯岩。由于山谷阻隔,绕道又路途遥远,所以那是我小时候觉得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了。经常向家里人和老辈子问,那边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人?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也只能告诉我那边也是另一个村,但似乎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既没有人嫁过去,也没有把谁娶过来。所以,七梯岩那边的人还不如那些戴着斗笠到处漂泊放养鸭子的人更让我们熟悉。
后来学过一篇文章,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但我终究没有知道山的那一边是什么样的。有一次,我们几兄弟在山头的悬崖边上折了几百个纸飞机,比赛谁的飞机飞得最远,其中我的一架飞机飞了很远,最后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我觉得可能它飞到了七梯岩那边吧。
后来,老妈告诉我由于村里就只剩下四个老人了,房屋几乎都已倒塌,田地也早已荒芜,所以土地只以极低的价格交给了刘泰成。人们可能更希望他能早点修一条水泥路到古老的山村,让那些从那里走出来而今散步在各个城市的、海外的人,能有一条更快回家的路。而我的理想是下次回家的时候把那四个老人请到一起,让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把村子的故事告诉我。时间无法回头,故乡值得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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