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个人一旦失去了原始的关联,并因而感到不安全时,立刻即会产生无能为力与孤独之感之双重现象,必须克服这种感觉的方法有二:一个自然就是靠自己与世间的爱去工作,很真诚的去表现情绪、感觉与智能,他可以无须放弃其个体的独立与完整而再度恢复其本来面目。另外,就只有后退,放弃其自由,并努力去克服其与外界隔离而造成的孤独现象,但后者却因个体已与世界分开,很难再与世界合而为一。这是一种企图逃避无法忍受情况的行为,如果,无法忍受的情况一直存在的话,则生活将成为苦不堪言的。
——弗洛姆《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
前段时间,我在知乎看到有人提问“抑郁症的人忙起来就没时间抑郁了,这句话有理吗?”显然,提问者被评论区一顿骂,这话含有站在高处谴责病人闲得慌没事找事的意味,真是非常非常傲慢了。很多人在评论区认真科普了抑郁症是疾病,无法通过平常意义上的意志坚定,刻苦努力来克服,忙起来更是做不到的事情,当然,对于疾病,去正规医院看病吃药就是最佳解。我这里要讨论的是,一个各方面完全正常的普通人,如果陷入了抑郁情绪,让TA忙起来是否是个可行方案?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来告诉我们TA很痛苦很烦恼,对生活感到绝望,我们鼓励TA去振作起来,积极向上,努力工作学习,是否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问题?忙于工作本身是不是具有疗愈效果?如果忙于学习工作社交对于某个深陷抑郁的人有疗效——显然不是每一次或者对每个人都有效——那么到底是忙碌本身起效,还是在这期间有别的什么东西起效了?如果没效果,为什么很多人会认为这样做有效?这句话本身是否隐含了闲暇是错误的,甚至会造成抑郁的意思?
在评论区,有人讲述了《中国工厂》中一位女工的故事,这个故事精彩绝伦,短短几句话读来锋芒在背,可以让屠格涅夫去扩写成一篇短篇小说。“工厂的组长会常备止痛片,所以女工在遭遇痛经等生理问题时,只需要止痛片就可以以继续做一颗完美的螺丝钉了,直到生理和心理功能完全崩溃,某一天突然病倒后再也爬不起来。”让女工再也爬不起来的不是那一天的痛苦,而是过去每一天的痛苦,她不是死于身体和心理彻底崩溃的那一天,而是,当所有人都无视那扑面而来的巨大的连绵不绝的痛苦并且试图用止痛药杀掉它的时候,这位女工已经不再是个活人了。
在这个问题中,我最感兴趣的部分是生活中确实不少人认为“忙起来你就没时间抑郁了”, 说到抑郁情绪,很多人会马上想到这人是不是太闲了。这显而易见是错误的,这两者不能说前后相继,只能说毫不相关。同理,“不念书你就不会抑郁了”“肚子饿了你就不会抑郁了”“有钱了你就不会抑郁了”,归根结底,很多人理解不了情绪问题的严重性,甚至试图直接用否定来这个问题变得不存在。评论区有人说“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才有空抑郁,我们这样的底层老百姓光是活着就拼尽全力了。”老百姓们这几千年来都是卡在拼命努力刚刚好能活着的状态,这难道还不值得反思吗,一切问题都要留给后人去解决吗?还要这种情况继续代代相传吗?就因为是普通人,是底层,不敢犯大错,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仔细思考,同时更应当好好保护身体,所以才更需要花时间思考,找到适合的道路,而不是被莫名其妙的统一标准推着前进不是吗?当然你们也可以反驳我,思考这么做有没有意义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意义?如果不思考随波逐流似乎也不会损失什么。不,损失了,没有自由的时间,只懂得不管不顾地把时间完全填满,对于到底在忙什么脑中一团乱麻。“自由”,自由无拘束的思考,自由散漫的行为,到底会带来什么,让人们如此恐惧?我们都知道,回避型依恋的人回避了那些可能会伤害他们的东西,同时也拒绝了一切美好的东西,而试图用忙碌来避开生命中那些不可承受的东西,实际上,拒绝了难以承受的东西这个行为就是拒绝了生命本身。一切的情绪都是重要的,那才是你活着的证据,这些情绪,或许让人软弱,让人痛苦,让人烦恼,但这也正是人之为人的理由。人应该一直对自己的情绪保持察觉。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这些情绪绝不是什么坏事,它们正是一扇绝好的窗户来帮助你了解你自己,或许,你的身体和心理需要休息了,或许,你之前的某处创伤突然发作了,或许,你的人生需要意义了。一个“人”,如果试图用“忙碌”来避开自己本来的情绪,意味着这个人想要避开自身,这怎么可能呢?情绪不会消失,如果情绪消失了,这个人也就没了。其实还可以顺便讨论一下,如果正视抑郁情绪,还有一系列痛苦,迷茫的“坏”情绪,会怎样?有人可能觉得忙起来才知道自己要什么,要走哪条路,恰恰相反,一个人在闲下来的时候才能真的认识自己,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
在目前这个对各种“负面”情绪污名化的社会,我不认为有任何人会对外人无病呻吟,那些能被说出口的痛苦,我愿意相信都是真实的,即使只是用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痛苦。人生来就是需要意义感,需要被爱,被认可的。一个贫穷的,没文化的人并非不会抑郁,TA只是不能准确告诉你TA的感受。在贫穷地区,丛林社会中的生存环境非常严酷,人们不被允许显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而文化水平低,他们自己都不了解胸中的那个黑洞到底是什么,最多告诉你一些躯体化(somatization)症状,而这一切都不能证明他们生活愉快,身心健康。因此,大家似乎觉得中产或者以上的人才有“资格”抑郁,而底层老百姓根本不会害这种“富贵病”,这种想法可真是非常傲慢,错得离谱,一个基本生存都得不到保障的人绝对患病的概率更大,心理身体都是如此,只是无法发出声音,没人关注罢了。
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为什么人们要把情绪分为“正面情绪”和“负面情绪”?既然情绪本来就是我们人生长河中的能量之流,所有的情绪都是有原因有意义有价值的,这个所谓的“正面”“负面”到底是靠什么标准来分的?人们恐惧排斥的“负面情绪”到底对谁而言是“负面”的,为什么它们会引起恐惧?难道因为它们是“负面”的,“我”就不需要为它们负责了吗?对所谓的“负面情绪”缺乏尊重会有什么后果?难道我苦恼的时候不该哭泣,难道我受了委屈不该倾诉,难道我饥饿的时候不该大声喊出来?从小到大,情绪一点点被压抑了,生命力就这样一点点枯萎了,整个人变成了岩兰草(Vetivert)根那副干枯的样子。为什么大家会不断地否定情绪,否定别人的情绪到底是否定了什么?承认每个人都有低潮期,承认人人都有那些“负面情绪”有那么难吗?“我也会有软弱的时候”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件羞耻的事情了?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和我妈的一段对话,“我很难过。”“你又怎么了,你不过得挺好吗!”“blah blah blah,就是这些事情。”“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天天有吃有喝,还有什么不满足?那些非洲人没饭吃也很乐观,残疾人也非常乐观。”“……实际上,你并不知道残疾人是不是乐观,你只是看到他们存活着,你从来没问过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快乐与否你根本无从得知。”
小学中学早出晚归,大学毕业996,35岁之后找不到工作起早贪黑背书考证,这一整套系统设计得非常巧妙,能够忍受长期加班的人必定是能忍受长期学业压力不崩溃的人,这一帮人肯定是各方面都更稳定,诚然,做高精尖的科研工作正需要这种品格,但是绝大部分行业的绝大部分普通岗位并不需要这些品格——没有情绪,甚至视强烈的情绪为“负面”,永远懂得自我“反思”。那这些不被允许表达的痛苦情绪去了哪里,能量不会消失,只会换个地方存在,家庭是我能马上想到的地方,显然,能量会流向家中的地位洼地——小孩,在TA面前,大吼大叫,大哭大闹,甚至直接殴打TA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同时,很多父母会制止小孩表达TA自己真实的情绪,“不准哭!不准闹!”,小孩子们的情绪去了哪里?一旦涉及家庭,事情就会变得无解,家庭是法外之地,一个有自己规矩的袖珍王国。而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任何人犯错。“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鲁迅《随感录二十五》)。”“无论我们意识到与否,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我们不是我们自己,最大的幸福与自豪莫过于思考、感觉和说出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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