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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亦自有银河

人间亦自有银河

作者: Feniks | 来源:发表于2020-02-12 12:14 被阅读0次

          江南的春天总是来得缓慢、细密又温柔。薄薄的层雪化了,老树抽出极嫩的新芽,贴梗海棠与迎春的枝头在某一天清晨忽然缀满花骨朵,接着阳光便日复一日地温煦起来。而在透骨的湿冷里蜷缩了一整个冬天的人们,也终于可以走出屋门舒展筋骨,吸一口初春的空气,再开始筹谋规划新一年的生计。

          清晨七点,天还未大亮,院子里的花木笼了一层露珠,飘着轻薄的雾气。秦霓轻推开院门,准备去不远处的菜场看看。昨晚下了一点小雨,路还有些湿,秦霓将菜篮换到左手,小心翼翼地用拐杖摸索着。她已经很老了,自过了85岁,体力已是一日不如一日,腿脚也不便起来,所以出门总得格外小心些。她的老伴走得早,儿女们都去了几千里外的大城市生活,而她不愿意离开这个江南小城,所以还独自在这守着一座小院子,买菜,做饭,写书,听戏。日子一天天缓慢地流逝,平和而安宁。

          秦霓是个作家,在北方出生,念过大学,据说从前还曾在报社做过记者,后来辞去工作一路南下,辗转来到这个江南小城安定下来。她结婚生子,给报刊写稿件,也自己写小说,名气不大也不小,安稳过了一辈子。一转眼进入新世纪,她的故事却还停留在几十年前,也始终学不会用电脑,每天伏在窗前铺开纸笔一字一划慢慢地磨。于是看她的书的人也渐渐越来越少。也许是感到自己已经足够衰老,秦霓开始在纸上回忆起一生的往事。按说以她那点名气其实大可不必写回忆录,但当她拨开几十年层层叠叠的光阴的迷雾,再次回头凝视记忆中的那些人和事,她感到有些东西她必须得写下来,哪怕不是为了写给世人。

          秦霓出生在三十年代的北方某小城,一个诗书之家。父母给她起名霓,字芸窗,希望她的一生都浸润清雅书香,铺满灿烂云霞。她读诗,习字,摘花,踢键子,从巷子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发出铃铛般清脆的笑声,明亮的眼睛望向天边的云,梦想着青春和人生的样子。可还未待她长大,梦就骤然破碎了。战乱迭起,父母兄姊一个个地或亡殁、或失散,家也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瓦砾石堆。她只能匆匆离开学堂,去一间书铺做了学徒。还好师父颇有些学识,师兄杨宙待她也和善,闲来总会教她读书认字,给她讲古往今来的传奇故事,为她失去亲人而悲哀冰凉的心带来一点温暖的安慰。

          杨宙比秦霓年长五岁,性情温和谦逊,做事勤谨踏实,因而很得师父喜欢。而在秦霓的心里,杨宙更是世上最好的师兄——会耐心地教她做事,就算她犯傻备错了墨或者装订错了书,也从来不会厉声斥责她,只是默默替她收拾好残局。会给她买糖葫芦和烤红薯,会用鸡毛和铜钱给她扎毽子,会摘来春天最新鲜的野花给她编花环……还会讲故事。秦霓最爱听师兄讲故事,师兄似乎知道世间古往今来,从天上到地下所有的故事。不管是写进书本里的王侯将相,还是民间光怪陆离的传奇,总能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比说书人还精彩。秦霓有时候会想,师兄有这样好的学识,应该去学堂念书,再考个大学。师兄却笑着摇摇头,说自己哪有那样的好命。

          秦霓年幼时未曾听过戏。父母总说她还小,要长大些才能听懂那些贪嗔痴怨、悲欢离合。谁想到后来家人失散,便再没有了这样的机会。秦霓第一次听戏是十三岁那年师兄领她去的。那是临近年关,砚池里隔夜的墨都结了冰。师兄向师父告了假,带着她去了城南的那座老戏园。那天来看戏的人极多,只觉得人头攒动,喧喧嚷嚷。师兄牵着她的手在人流中穿来穿去,忽而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两张花花绿绿的戏票和一串晶莹红润的糖葫芦,笑着塞到她手中。

          她还记得那出戏叫《春闺梦》。当时她尚年少,来龙去脉听不大分明,只以为是一段缠绵旖旎的情爱故事。一对扮相极美的青年男女在戏台上缓缓踱步,有时依偎相靠,有时戏语娇嗔。唱腔婉转,身段妙绝,一回眸,一甩袖,无不是灼灼风姿。她看得如痴如醉,快落幕时才想起拍手叫好,回头却听见四下里一片隐隐的啜泣之声。

          师兄走后的那年冬天,她又路过城南的那座老戏园。老戏园里还在演着《春闺梦》,她便买了戏票想再重温。却不料这一次听懂了背后的生死诀别,一时间竟哭得不能自已。

          后来的几十年岁月里,她再没听过那出戏。可那几句戏词却还是时不时地回响在她脑海里,刺动着她浑浑噩噩的泪腺和神经。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窗口吹进来一阵凉风,几只麻雀的啼叫将秦霓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搁下笔,望着纸上写下的戏词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够茶杯,却发现一个小时前泡好的茶已经凉得不能入口,于是挪开椅子,颤颤巍巍地向客厅走去,倒掉杯里已泡成深褐色还略带浑浊的茶,又重新倒入滚烫的水,还撒了一把干腊梅花。沁鼻的香气便很快又充盈了这间小小的房屋。秦霓嗅着这梅花的香气略有些失神,想起几十年来自己泡茶都喜欢加上腊梅,还是师兄教的法子。她不禁又哂笑起来,自己可真的是够老了,随便一点小事都能回想起从前。不过既是在写回忆录,那太过敏感细密的回忆也许倒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得快些写了,趁着自己还没有老到提不动笔,把那些在心底埋藏了几十年的陈年旧事细枝末节挖出来,铺开,理顺,掸去灰尘,让它们晒在太阳下。这样想着,她呷了一口茶,又慢慢踱回书桌前。

          秦霓十七岁那年,师父携家眷回乡下避乱,将书铺交给杨宙打理。秦霓没有家人,无处可去,便仍同师兄一起住在师父家的小院子里,做些扫洒的工作,顺带整理师父来不及带走的古籍。起初师兄说秦霓也是个大姑娘了,孤男寡女同住难免会有闲言碎语,想给秦霓另寻个住处,但秦霓总会红了眼圈,说自己已没有了父母兄姊,在这乱世里唯有师兄可以依靠,师兄也就叹口气,从此再不提这茬。

          杨宙已年满二十二岁,真正成长为了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人。在师父离开之后,他迅速接手了书铺的经营事务,并将一切打理得像模像样,井井有条。他虽未去学堂上课,却也从未停止过读书习字,因而愈加地有学识,待人处事也愈加成熟圆润,谦和有礼。世俗的磨练给这个温和的年轻人眉眼间添上了别样的神采,使他变得自信而有风度,越发有当家人的风范。在邻里间进进出出,也总会吸引小姑娘的目光。这一切的变化秦霓自然都看在眼里,她有时呆呆地望着师兄,心想,《诗经》里说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指的大概就是师兄这样的人吧。但师兄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秦霓的变化。他没有注意到秦霓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身量纤细,容貌清丽,眉眼弯弯。也没有注意到秦霓蓄起了长发,学着女学生的样子扎起了两根细细的发辫。他亦没有注意到秦霓望向他的目光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一点奇妙的变化,在他眼里,秦霓始终是需要他照顾的妹妹,是他的家人一般的存在。他曾经想过送秦霓去学堂念书,秦霓却不肯,说留在书铺也是一样的念,还可以帮衬着师兄。再说,如今世道这样乱,不定哪天再打起仗来,又只能匆匆辍学回家,上与不上又有什么两样呢?杨宙见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且在书铺读书也的确勤奋用功,便随她去了。

          走出师父家的老院门,顺着巷子一直往北,便是一条不算太宽敞的马路。那里从前有一个集市,如今换成了各式各样的裁缝店和糕点铺,也依旧是从早到晚熙熙攘攘。马路对面有一座刚修成的平安戏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秦霓回想起十三岁那年和师兄第一次去听戏的情形,便缠着师兄一定要去平安戏园看看。师兄拗不过她,便择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关了店铺门,带着秦霓去听《宇宙锋》。秦霓左手牵着师兄,右手举着一串晶莹的糖葫芦,一路笑闹着进了戏园,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三岁。

          那天,是师兄和秦霓第一次遇见海棠。

          海棠啊,写到海棠,秦霓的笔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一如她这几十年里回想往事的时候,每每想到海棠,大脑便总会陷入一种停顿的、呆滞的状态。她该怎样评价海棠呢?十七八岁明媚娇艳的小姑娘,平安戏园里前程大好的青衣——她的《宇宙锋》唱得可真好哇!简直是把个赵艳容演活了。可她又偏偏是,用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她的,情敌?算是吧。自从师兄不知怎地与海棠熟络起来后,秦霓便从此再不肯去平安戏园了,就算戏瘾上来,也宁愿绕好久的路去城南那家老戏园子听。可世事总是与愿望相违呢?她不许师兄去,海棠倒开始频频地登门拜访了。海棠年纪与秦霓相差不大,身量玲珑,姿容娇艳,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天真的妩媚。说来也怪,海棠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角儿,进进出出也不缺人鞍前马后地献殷勤,可她却偏偏喜欢往秦霓和师兄这一处陋巷里的旧院子来,来时必只画淡妆,穿一身素色旗袍,黑发松松地挽个髻,像一朵刚出水的荷花。她每次总会带一篮蜜饯或糕点,笑着和秦霓打个招呼,便拉了师兄去里屋说上半天悄悄话。秦霓有时借着送茶水的名义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可他们一看见秦霓进屋便总会立刻沉默下来。秦霓不喜欢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更不喜欢海棠来,可也拦不住。跟师兄撒娇抱怨过几回,师兄也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笑,便只好随她去了。

          秦霓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她一天天地越来越老了,下笔也越来越慢,有时候在窗前呆坐了一整天,脑海里把几十年来的悲欢离合演了个遍,纸上却还未落下一个字。回忆啊,那些回忆那么重,沉甸甸压在她的心上,可写下来却总是轻飘飘的,退了色,失了真,就算拿给别人看,又能体味到什么呢?不过是在看史书里那些重复上演了几千年几万次的故事罢了,也许还会嫌情节不够跌宕,爱恨不够刻骨铭心,可对于身在故事里的人来说,才知道那几行几十行的字真正的重量吧。她想起从前读书时看见一句,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当时就落下泪来。可是师兄和海棠,只是那个天翻地覆的年代里一粒灰尘,连这两行名姓也没有呢。

          师兄到底有没有爱上海棠,她不知道,也再没有机会去问。就像师兄死去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只能陆陆续续在旁人茶余饭后的闲谈里攫取许多零碎的片段,慢慢连缀出一段完整的因果。

          孙家大火的那天,正是孙老太太七十寿辰。孙家当家人孙昱——据说是城中百姓人人痛恨的叛国贼,拿青年志士的性命换了荣华富贵的那位——请了平安戏园的班子去府上唱堂会。并许诺只要哄得老太太开心,就是翻倍的包银也不成问题。那个唱青衣的海棠也去了,似乎是孙昱有心捧她,特地点了她的名去唱拿手好戏《宇宙锋》。海棠那天唱得格外动情,一回身,一甩袖,含嗔带怒,珠泪欲滴,仿佛真成了戏里的赵艳容。唱到那句“我手中有兵刃决一死战,把这些众狂徒就斩首在马前”时,孙昱正欲拍手叫好,却忽听得院子里响起了一连串爆炸的轰鸣,接着便看见了冲天的火光。除去当场被炸得血肉横飞的几位,余下的人皆惊慌向大门口逃窜,却发现院门已不知被谁牢牢锁死。孙昱正准备砸开大门,从旁边厢房里出来了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好像是跟着戏班子来的小杂役——举起手里的枪,果断地了结了他的性命。

          据那天幸存下来的孙家仆人说,那天孙府的门最终没有被打开。那个青年没有逃走,台上唱戏的角儿们也没有逃走。海棠在被火光包围前的最后一刻还不紧不慢地演着赵艳容。家仆说,他从未见过海棠如此的模样,神色从容坚定,眼角含着泪光,映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里,惊艳绝伦。

          死亡对一个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师兄走后的第一个冬天,日子似乎一切如常。秦霓依旧每天读书习字,淘米作炊,闲来也听两段京戏,跟着咿咿呀呀地哼上几声。只是每当她捧着煮好的粥饭路过师兄那间空荡荡的屋子时,总会不自觉地发怔。这间屋子缺了点什么呢?她想。太冷了,的确是太冷了。分明都是曾经有温度的东西,如今怎么就不剩一点热气和声响?于是她只能将手里的白瓷碗攥得更紧,竭力想再吸取一点热度。白色的蒸气飘了上来,模糊了她的眼睛。

          这个冬天她点了一盏又一盏灯,读了很多书,习了很多字,到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记住。那些昏昏沉沉的日月在她脑海里最终留下的,只有那间空荡的屋子里铺天盖地的冰凉。

          第二年春天,一个阳光温煦的下午,她把藤摇椅搬到院子中间,抬头望见老槐树刚抽出的嫩绿的新芽,忽然间硬生生地落下泪来。

          她突然就读懂了很多诗。

          不知不觉间日光已经西斜,在她的窗前投射下温柔的色彩。窗外的鸟儿也叫得倦怠了。再过些时候,天色就会完全昏暗,而在没有阳光的黑夜里去回忆往事可实在是有些残忍。不过总算是有勇气写完这一段了,秦霓想,之后的日子又有什么好可怕的呢?再多的跌宕起伏也难以在她心中撼动起什么波澜了。她就像是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苍老,粗糙,满身皱纹,在四季的风里轻轻摇着枝叶,带着没有人聆听的一生的故事,越来越缓慢地走过剩下不多的岁月。而当她在风烛残年之时,回想起曾经亲眼目睹的那些发生在她身边的死亡,竟也在无形间消去了对死亡的恐惧。她这样想着,又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下一段作为今天的结尾。

          当一个人死亡之后,他的一切梦想也将化为虚无。他曾有的热烈憧憬,他付出过的努力,他在世上的位置,他在万事万物上留下的痕迹和温度,都将不复存在。想念他的人伸手触碰他的音容曾在的地方,触到的只是冰冷的空气,于是那影子也渐渐模糊。每年坟头的一束花,和那经年累月后偶尔凭空而生的思念一起化作尘土,融入泥末。来年春天绿草生发,什么都找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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