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童年匆匆一别已三十几载。久未谋面,再相逢已是沧海桑田,童年的影像仿佛山中一座年久失修的荒废小屋,历经风雨侵袭,不知何时已然坍塌,遍地残砖碎瓦。立于屋前,满目疮痍,屋旁几棵紫丁香开得正盛,相伴的却是斑斑驳驳的颓垣断壁,丁香树下有株绛珠草在垂泪,泪影朦胧。
其实我的幼年无非是些寻常巷陌寻常人家的寻常事,然而随着年事渐高,那些过往已如蚌含沙,在纷乱俗世里渐渐被磨砺成珠。哪天心倦了,就踏着斜阳找条窄巷,选家酒肆,挑靠窗的偏僻位置坐下,要杯卡布奇诺,再点一盏红色马提尼,黄昏的小酒馆里捧出蚌珠慢慢欣赏慢慢品味。然后读书,读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读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然后用桃花般粉红色的薛涛笺写信,写给我的童年,告诉它今年丁香花开得格外繁茂,此番景色很适宜下酒。写完临窗极目,窗外落叶纷飞,细雨绵绵,巷内人家炊烟袅袅,那是乌衣巷口的缱绻情怀。
乌衣巷口取自刘禹锡的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王谢家族已消散在时间长流里,刘禹锡落笔写这首诗时,荒凉的乌衣巷依偎在破败的金陵朱雀桥边,光景一如我的昔日片段那样荒芜。
记忆板块荒草成堆,已理不清人生第一次看电视是几岁了,约莫六、七岁,又好像是八、九岁,确凿的是在百货公司外走廊上,我儿时住的父亲单位宿舍隔壁,那晚凉月如眉,几个商场值班的人抬着电视出来,现场架了天线,拉出电线通上电,便有画面出来。那时尚不知电视为何物,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正在玩耍的我顷刻之间呆住,站电视机前久久未能动弹半步。后来实在想不起当时播放的内容,几经抉择,我的回忆最终倔强地认定当时播的是港剧《霍元甲》,任性地执着了许多年。
记忆总是固执却又不靠谱,小时候跟父亲看过一次木桶飞车演出,杂技团在县城汽车站附近空地立个大木桶,观众买票后沿桶外的楼梯上到桶顶,看演员骑自行车或摩托车在桶里转圈,最精彩的是几人叠罗汉骑一辆摩托车转,但我已记不清是五人抑或六人共骑,甚至演出的地方到底是汽车站门前还是北侧亦无法确切了。
木桶飞车表演现在大概不复存在了,就像彼时百货公司南侧那些店铺,已经荡然无存,印象里有老式照相馆,馆门口摆个修手表摊子,靠手艺吃饭租店谋生的还有裁缝、打铁匠、剃头师、弹棉花的和手工油坊,做买卖的有粮店、糖店,煤店既卖煤也上门给人揽活印煤,介于生意人和手艺人之间。这些店铺早就连楼一同被拆了,追忆起来残缺不全。
关于往昔的回想既已支离破碎,写起来难免费劲,但我还是愿意写,曾在几篇作文里说写下来不外乎日后有个念想罢了。如《一些老行当》写到“趁着还能记得些许,写下来作个念想也好,年纪渐长,身边过路的事物也渐多,日后很难再一一想起。”《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提到“许多过往已如秋末菡萏叶凋零,再也凑不齐一塘芳菲,那样的残梦做多了惊醒后会迷茫,会唏嘘。写吧,我这样的文字注定成不了气候,闹腾不起什么风浪,写下来,权当留个念想。”
有位初中同班同学也常写。同学前两年毅然弃职攻读英文博士,令我很是佩服,中文功力也叫我十分服气,文字常发在某市级刊物上,中英文造诣都不得了。同学写的都是当下,洛阳三月花如锦。而我述的大多是过往,众里寻他千百度。
这篇作文搁笔后,又要暂别童年,再踏入滚滚红尘。此去经年,不知何日再会,漫漫世间路上蓦然回首,我的童年应该还在灯火阑珊处,远远看去,依稀可见几丛紫丁香开得格外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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