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3章
相聚何其短
连载06
但在他内心,有声音斥责这念想。
他珍视她,他要保护她的圣洁美好。
再等十一个多月,圣诞节时,他若还健康地活着,就与她完婚。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凡事各按其时,才能成为美好。
她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她宁愿他上战场,二人成婚,不必等到圣诞节。
但是,她深知他的心,他怕上战场后,再也回不来,他不想让她成新娘,就成寡妇。
“永,你今天一定要回航校吗?”她问。
“是的。”他答。
“永,教官都上战场,谁来教学员呢?”她问。
“惠,中国空军没有多少飞机,到时候我们与日军打起来,现有空军力量很快就被消耗光,难以在短时间内补充,关键时刻,教官要驾驶教练机和日军拼杀。那时候,可以请外国教官训练新学员。”他说。
听他这话,她又哭了,好像他已驾教练机升空,正与日军拼杀。
他本想趁难得的闲暇,在战火烧起之前陪她,给她一点暗示,让她有心理准备。然而,他心里清楚,战争已在门口,未来无法估计,唯有让她心灵强健,勇敢向前,才能抵抗苦难。他想让她知道,患难时胆怯悲伤,只会消耗能量。他想,要趁战争开始前,坚固她的信心,多爱她几分。
此刻,他知道,该起身,向她告别。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作为军人,教官,飞行员,国难当头,他除了义无反顾上战场,别无选择。
他搂着她,用手帕为她擦泪,两人都没说话。
“惠,记住我的话,飞机在天上,保持节奏飞行时最安全,在地上停留越久越危险。你要保持在天上有节奏飞行的状态,不要搁浅在地上。”他说。
她点点头。
他轻吻她后,把她放开,快步走到门口。
他走出医院大门,才回一下头,只见她远远跟在他身后,正低头擦泪,没察觉他回头,他赶紧转身,步履如飞,很快就走出她的视线了。
她与他,度过甜蜜又苦涩的元旦假期。
她含泪跟在他身后,远远看着,他快步跑走了。
此时,她意识到,公元1937年,很可能只是灾难的开端。
灾难如同病患,发病之前,病虽早已潜伏多年,症状也曾若隐若现,只是时间未到,还没发展到溃烂和剧痛的地步。
国难来前,早有隐患,就如发病一样,只等时间。
庚子拳乱平息后,诸国列强觊觎从中国割地,唯有美国向清政府提出“门户开放,领土完整、机会均等”原则,试图阻止日本在中国扩张,但是清王朝执政者错失与美国平等合作的贸易时机,错过使中国走出闭关锁国愚昧落后的机会。
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建立民国时,颜宝惠才刚到人间不足三个月。从出生到现在,她看到的中国,一直在混沌状态,军阀四起,火拼厮杀,国民党内部派系争斗,共产党与国民党合合分分,西方列强按条约在中国租地,各国派兵在华管理势力范围。她在美国留学回国发现,取代清朝的民国,依旧重复着几千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吾亦可取而代之矣”的轮流坐庄。中国民众惯性把对现实的失望寄托于新朝廷,新皇帝的兴起,而不是致力于公平公义制度的创立,变革者成功夺位当皇帝后,又开始走向腐败衰落的改朝换代恶性循环。在美国生活六年的她,回国后再看中国,才明白自己的国家,只是表面由南京国民政府坐镇中央,实权仍分散在地方军阀手上。中国,还称不上是统一的国。
徐永道和颜宝惠元旦相聚杭州,流泪告别,回笕桥中央航校后,即刻进入战时训练状态,不再有周末休假,只能趁带学员到西湖附近训练的机会,路过广爱医院时看过未婚妻见几次,都是见时突然,别时匆匆。
每次去看她,他都带些在航校小卖部买的美国巧克力和饼干。
七月中旬后,他再没时间来看她,中国有件大事发生了。
七月七日,北平附近发生卢沟桥事变,中日全面战争爆发。
卢沟桥事变当月,北平附近通州发生一起卢沟桥事变后的涟漪事件,投日伪军突然哗变并虐杀日军俘虏和日侨妇孺,通州事件犹如在日本战争炉灶里泼了一桶油,日本舆论借机造势,激发日军报复狂潮。不久,日本政府将中国长江沿岸的日本侨民撤往上海公共租界。卢沟桥事变一个月,中国北方都市北平沦陷日军之手,中国南方都市上海发生更严重的事件。
北平沦陷的第二天,上海虹桥机场中国军人和日本军人偶发冲突,引起中日第二次淞沪战争。
作为中央航校教官和研究中日战史多年的军人,永道心里明白,他随时都要准备驾机迎敌,战火很可能从淞沪战场迅即扩大到大半个中国,他和他的战友就要与互不相识的日本军人在中国大地展开拼死厮杀,中日两国成千上万家庭将失去父亲、儿子、丈夫,大江南北许多人将成为难民,孩子成为孤儿,家园成为废墟。战火一旦点燃,就无人能掌控。
他为自己的母亲和未婚妻担忧,但无能为力。
颜宝惠从广爱医院订的英文报纸得知,北平陷入日军之手的当天,杭州日本领事馆就关闭了,杭州日侨旋即撤离,她觉得这是不祥之兆,日本侨民决不会平白无故地离开有着他们的生意和家业的杭州城。
日侨撤离杭州后,有一个晚上,颜宝惠在为未婚夫徐永道做的素白绸手帕上,精心绣完第二十五朵百合花的黄色花蕊时,心中忽有强烈感动,这感动催促着她,去笕桥中央航校看徐永道。
但她知道,他近来训练劳乏,根本没时间陪她,她不愿去了给他添乱,只默默为他祷告。
过了几天,催促她去看他的感动一次比一次强烈,使她心绪不宁,常被恶梦惊醒。她决定:请假去笕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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