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为仇步步囚

作者: 顾往之 | 来源:发表于2018-05-29 21:09 被阅读16次

    江湖传闻,北峰之上,罗刹索命,药王回魂。

    【阿之】我爱的人爱别人,要我的血喂他的心上人

    祁连在院子里扎马步的时候,我溜进厨房偷了半只烤鸡。

    偷鸡并不是要给饿了一天的祁连当晚饭,而是因为,被爹爹从罗刹门提着回来,让我觉得甚无颜面。

    为了弥补我受伤的幼小心灵,我决定犒劳我的胃!

    罗刹门与药王谷,一个在北峰山南,一个在北峰山北,历来井水不犯河水。

    可那罗刹门的大小姐一声不吭地就抢走了我的心上人,实在是太不厚道。

    听四师兄说,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大师兄孟北奉师父之命,出谷为村里的一户人家治病,偶遇正在赏花灯的罗刹门大小姐,一见钟情,一往情深,一去不回。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把扯下嘴里正啃着的元宵晚宴剩下的鸡腿,将嘴里的肉随意嚼了几下吞进肚里,提起我的琉璃剑就往外冲。

    “阿之,你去哪啊?等等我!”祁连边喊着边抓起身侧的冰魄剑跟着我往外冲。

    正月十四日那天,我将亲手缝了半个月的香囊递给大师兄时,他还一脸温柔地望着我,满心欢喜地收下了,怎么一日过去就变了心,我势必要找他问个清楚。

    然而,还没到罗刹门的地界,爹爹就从天而降,拎起我腰间的绣带,将我拎回了药王谷。

    祁连“助纣为虐”,被罚在晒药坪扎马步。

    爹爹自小教育弟子们,不论是在炼药成丹,还是在施针救人之时,重心要稳,呼吸要缓,手法要准。因此,扎马步是谷中弟子的家常便饭,锻炼时扎马步,邀功奖赏时扎马步,犯错受罚时也扎马步。弟子们将马步扎得四平八稳,此中以常年跟着我闯祸的祁连为最佳。

    鉴于我们的孽还未做成,便只罚他到亥时。

    而我这个始作俑者,因为一出生便没了娘亲,三岁那年又掉进寒潭里差点一命呜呼,爹爹大抵是觉得我的人生太过悲惨,因此这些年来即便我犯了再大的错,也不忍苛责于我。

    “你啊,尽胡闹!”爹爹像往常一样将我丢进房间,无奈地晃了晃脑袋,垂头丧气地走了。

    我坐在晒药坪前的石阶上,一手抓着烤鸡,一手撕下一块肉来塞进嘴里。看着祁连双脚与肩同宽,半蹲着,稳如泰山,已不像小时候跟着大师兄练气息时,扎马步不到一分钟便浑身抖若筛糠。

    我突然觉得嘴里的鸡肉索然无味,有些难过。

    我那么喜欢他,他竟然跟别人私奔了!

    月朗星稀,暮冬的风夹带着寒意,吹得我打了个哆嗦。

    我回到自己的院中,从房中取出一张厚草席,铺在石桌边的过道上。

    院中种满了紫苏,这草有着特异的芳香,闻起来让人很是喜欢。

    我将一床棉毯铺开,盖在身上,睡不着便躺着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又大又圆,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果然古人诚不欺我。

    只是这夜风吹得我昏昏欲睡,这月亮看久了,怎么越看越像我平日里用来装酒的青瓷白壶壶底。

    突然月亮不见了,一张熟悉的大脸赫然出现在我眼前,吓了我一大跳。

    祁连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手一抬把酒放在桌上,“阿之,这可是我亲手酿的青梅酒,珍藏了许久。看你今天心情不好,便与你共饮几杯吧!”

    “切,我才不稀罕。”我说着抢过他手里的酒,往白玉杯中倒。

    琥珀色的酒甄在白玉杯中,通透澄澈,一阵青梅果香迎面扑来。我举起酒杯,尝了尝,这酒中夹带着清甜的果香,又略带些青梅未熟的酸味。

    酸味入鼻,勾起我心中的酸涩。我想,这小子一定是故意的,知道我被抢了心上人,心中苦闷,特地拿了这酒来堵我。

    “怎么样,不错吧?”祁连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眺眼看我,炫耀般地抿了一口。

    “真难喝!”

    “你这丫头。”他一把将青瓷白壶往自己怀中揽去,作势要起来,“不好喝便不给你喝了!”

    “别啊,好喝好喝,快拿过来!”我怕他拿了酒就走,又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独自忧愁,“特别好喝,这是我平生喝过最好喝的酒了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他说着摘了两片紫苏叶,往酒壶里放,晃了晃,重又坐下,“这酒性味甘平,加片紫苏,性温一些。”

    “哦。”

    此次行动失败之后,我又多次试图踏足罗刹门,然而被拎回来的次数总是等同于出行的次数,这令我十分挫败。

    谷中枫叶开始泛红的时候,我与祁连正在秋意亭中下棋。正僵持不下时,见守谷口的羽扇师弟领着一人往正厅去。

    白衣如华,华光闪了我的眼睛。

    他没有看到亭中的我,匆匆跟着羽扇师弟往正厅去。

    我愣了片刻,直到祁连在我眼前挥了挥手,“阿之,回神了,该你了。”

    我眯了眯眼,将刚刚那一瞬间迷茫的感觉挥之脑后。

    “不下了!”我一甩袖子,往正厅跑去。

    近君情怯,他在正厅之内,我一时竟不敢冲进去。

    我在厅门边趴着,想听听他们说什么,听了半晌却什么都没听到,便探出头去看。

    只见庭前大殿上,他跪在爹爹面前,像是在求什么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凝了凝神,抬脚踏出门边,右臂却突然被一股力扯住往后拉去。

    “你拉我干什么!”

    “你进去干什么!”

    “当然是找他问清楚,为什么与我情投意合却又突然移情别恋了!”

    “明日他们便要成婚了,你此时问了又有何益!”

    “什么……?”

    “明日,九月十八,罗刹门大小姐同门中神医大婚,江湖上已经传遍了,师傅怕你去闹事,特地嘱咐谷中所有弟子,不让你知晓。”

    “那你此时告诉我做什么?”

    “我是想让你死了这条心。”

    待我再回到前厅时,孟北已经离开了。

    哼!我才不死心!

    是夜,我取出准备了许久的夜行衣,青天白日里不好行动,这夜黑风高时竟然畅通无阻,一路潜到罗刹门。

    罗刹门各处张灯结彩,一派乱七八糟的喜庆气息。

    这些年来我常与祁连一起东游西荡,医治人的功夫没学到多少,轻功却是极好的。

    我顺着红灯笼找到最亮堂的大厅,想来那便是罗刹门的正厅。

    正愁找不到大师兄所在之处,便见一女子踏着小碎步猫着身子往南而去。传闻罗刹门大小姐美若天仙,只是身子不太好。看这女子体态纤弱,面色虽看起来明媚,内里却隐隐显出气血不足的虚寒之症,极有可能就是罗刹门的大小姐。她这时候躲躲藏藏地出来,难道……

    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意儿,你怎么来了?”果然,熟悉的声音从院内传来。

    “我睡不着,想见见你。”

    “明日我们便要成婚了,此时相见不合礼数。”

    “孟哥,今天晚上,我突然有些心慌,总感觉明天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傻姑娘,明天当然有事要发生,明天是你嫁给我的大喜日子啊。”

    “嗯。”只听女子轻柔的低低应了一声,便没了声响。我从矮墙外探出头去,只见这二人揉抱在一起,我脑中一热就要跳出去。

    “孟哥,你爱我吗?”我抬起的脚顿在离地半尺处。

    “当然,你是我今生唯一爱过的人。”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香囊,“意儿,这是你之前赠予我的香囊,里面我特地放了些安神的香料,你放在床头,今晚好好地睡一觉,明早起来做我最美的新娘。”

    “好……”

    方才堪堪稳住的情绪又涌上脑门,什么叫你是我今生唯一爱过的人?那当时收我的香囊又算什么事!

    我抄起琉璃剑!

    咦?今天这剑的手感怎么不一样,我诧异地转过头去,祁连瞪圆的眼睛出现在我眼前,吓了我一大跳。

    “我的剑呢?”我一把甩开他的手腕,气急低声问。

    “你出来的时候没带剑。”

    “哦。”想起来了,我套上夜行衣之时觉得琉璃剑那一条绿意与我这一身装束太不搭配,索性就没有带上,毕竟我是来捉奸的,又不是来打架的。

    可是,事实证明,捉奸也是需要武器的,这样气势上看起来更威武雄壮一些,更重要的是,能壮胆。

    “你的剑呢?”

    “我也没带剑。”他一脸无赖的样子一摊手,我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

    没剑就没剑吧,只不过是气势上弱了一截而已。我两手空空往院子里冲,祁连这小子此次竟然没有拉住我。

    “师妹,你怎么在这里?”

    “师兄,”半年没有叫过他,我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听说,你要娶她?”

    “是啊。”

    “那我呢?”他那么冷静地回答着我,竟让我有些心虚,“你之前说会照顾我一辈子,是骗我的吗?”

    “你是我师妹,我自然是会照顾你的。”

    我心中一紧,有句话我每每见到他便想告诉他,却从来不敢说出口,此时脱口而出,“我自小便喜欢你,我想做你的妻子!”

    “师妹……”他的嘴从闭着,到诧异地张大,迟迟没有合上,“我……我从来都只是把你当成小师妹而已。”

    “那你又为何要收下我送你的定情香囊?”

    “定情香囊?”他抬起头看着我,似乎想了想,“我以为那不过是妹妹给哥哥的元宵礼物罢了。”

    “那她呢?”我指着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你认识她不过半年,怎么比得上我们十八年?”

    “师妹,爱情不是看相识的时间长短的。”

    “师兄,这么多年,你有没有爱过我?”我盯着他的眼睛,心中大气一泻千里。

    “师妹,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情。”

    如果此时我手中有剑,我一定架在她脖子上,问他要娶她还是要她的命。

    可我手中什么都没有,原来这十八年,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次日,罗刹门的婚讯传遍了整个北峰。

    江湖中人畏于罗刹门的势力,人人都道这是一桩金玉良缘。

    爹爹宣布,将大弟子孟北从药王谷中除名,回房收拾了行装便要开始一年一度的外出游历。

    我在药王谷的草药堆里埋了许久,直到羽扇师弟火急火燎地冲进捣药房。

    “什么事呀这么急急忙忙的?”

    “师姐,大……孟北在谷外,求见谷主。”羽扇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突然有些紧张。

    可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药王谷的正殿,我坐在谷主的位置上,紧握着椅子的把手,看着门外一身玄衣的人越走越近。我记得,他从来只穿白色。不曾想如今,娶了妻子,连喜好的颜色都变了。

    他见我坐在正殿上,有些诧异,“师妹,师父呢?”

    “我爹爹说,他已经没有你这个徒弟了。”

    “师妹……”

    “爹爹出门去了,你有什么事情直接与我说便可。”

    “我此番前来,是想向师父求一样东西。”

    “哦?”

    “师妹你可知天山王莲。”

    我愣住,眯了眯眼睛。

    天山王莲是药王谷镇谷之宝。传闻西域极北之境,有一座长年被冰雪覆盖的天山,天山之巅生长着众多雪莲,在这众多雪莲之中,唯有一朵雪之王莲,汲取了天地灵气与冰层中众雪莲之精髓,百年孕育,千年花开,传闻能让人起死回生。

    药王谷上千年的基业,出了十几位盖世神医,也只不过有幸得了一朵而已。

    “你要王莲做什么?”

    “不瞒你说,我娘子身有寒疾,需要王莲救命。”

    “呵,你身为药王谷大弟子,自然知道王莲是药王谷的至宝,又怎能随随便便给一个外人。”

    “师妹。”他竟双脚一屈跪在我面前。

    我从座椅上站起来,怒道:“那个女人,竟值得你这般糟蹋自己么?”

    “这是我欠她的。”

    我已无心再听他说什么,回身不再看他,凄然道:“你走吧,你要的东西,过几日我亲自给你送去。”

    “师妹此话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一股气涌上我的脑门。

    “如此,便多谢师妹。”他作揖退出大殿之外。

    我看着他的背影退出大殿。

    你可知道,我幼时落水昏迷不醒,爹爹早就将王莲植入了我的骨血之中。

    此番,就当我还你当年的救命之恩,从此以后,恩断情绝。

    药王谷的炼丹房中,明晃晃的火舌在炼丹炉下蠢蠢欲动,我在腕上割开一道口子,引着血,缓缓融入炉中凝成一粒血丸。我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将血丸收入掌中,抑制不住脑中沉重,沉沉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不知睡了多久,只觉浑身的血液时而往心头汇聚而去,火热难耐,时而凝住不动,周身冰冷不已。

    我觉得头痛欲裂,一睁眼,便看到祁连沉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瘆得慌,恬着笑脸唤他,“祁连……”

    “哼”,他轻哼了一声,撇了撇嘴,转过身去,“很厉害嘛,输了一半的血来炼药。你以为这样某些人就会承你的情了么。”

    我觉得特别委屈。

    我刚刚失去了一半的血,还要听他在这里阴阳怪气地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没有力气的原因,眼泪一下子就憋不住流出来了。

    祁连冷着脸,突然转身看到我的眼泪,有些不知所措。

    “哎,你别哭啊!”他慌张地叫,“不就说了你两句嘛,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说着急急忙忙地拿起床头的手绢往我脸上擦。

    我推开他,“你手劲太大,疼。”

    “好好好,我轻点。”他又拿起手绢擦拭我脸上的泪,“阿之乖,不哭了啊……”

    他越说我越觉得委屈,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值得,我的心上人啊,他要我的血去救他的娘子。

    “不哭不哭,怎么眼泪越流越多呀,乖,不哭了啊,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你了。”祁连有些不知所措。

    两天后。

    我披上轻裘,顺着路前去罗刹门,却在药王谷口十里处遇到了等候着的孟北。

    他披一件蓑衣,狼狈不堪,似乎是从离开那日,便在此等着。

    “你……”我紧了紧身上的轻裘,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妹……”孟北诧异地看着我苍白的脸。“你可还好?”

    “好。”此时心中荒芜,身子力气不足,该说的话却还是要同他说清楚。我将怀中装着血丸的药盒取出来,递给他,“王莲其实早就在我体内,这是从我体内输出的血炼成的药丸,你给她吃了,效果虽不如王莲,却也并无太大差别。”

    “师妹你……”

    “不必说了,”我垂下眼脸打断他,“我愿意救她,是如你所说,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份上。不过输了一点血来练成的这粒丹药,修养三五天便好,你也莫要担心。”

    “哼!”陪我一起来的祁连冷哼了一声,我偏过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那就好。”孟北舒了一口气,“师妹,谢谢你。”

    “师兄,再见。”

    此番前来,既是送药,更是同少年的这一场一厢情愿告别。

    有些人如同我,心中要放下一样东西,必要做一次认认真真的告别,才算是真的告别,江湖人将此称作“仪式感”。

    祁连总说我矫情,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罗刹门与药王谷同属北峰山中,虽一南一北,却也并不遥远,此番祁连携着我,却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回到药王谷中。

    我有些体力不支,倒头便睡。

    待我醒过来时,眼睛还未睁开,便闻到一阵醇香的肉味。我咽了咽口水,睁开眼。

    “这是什么?”

    “天山雪莲炖母鸡。”

    “哪里来的天山雪莲?”

    “你别管哪来的,先喝了再说。”

    祁连不知何时将十朵雪莲养在爹爹的冰室里,那里常年低温,虽不比天山的气候,但也能保那些雪莲不会枯萎。

    天山雪莲,虽比不得王莲精髓,却也是极好的养生佳品。

    半月一碗雪莲汤养着,实在是奢侈至极。这个月炖鸡,下个月炖猪骨,再下个月炖的又是我爱吃的山鹧鸪。

    十株雪莲吃完之后,我觉得腰上的肉又宽了一圈。

    北峰山的最后一场雪在药王谷中化了的时候,我爹回来了。我爹回来的第一件事,竟是要将我许配给祁连。

    我一时愣在大殿之中,半晌无语。

    “你……不愿嫁给我?”祁连同往常一样站在我身侧,语气却不似往常那般调皮,似乎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这样的转变太突然,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拧紧了眉头有些愁苦地看着他。

    “既不愿,便算了吧。”大抵是我的表情太过苦大仇深,他长叹一声,抬手拢了拢袖袍,走出大殿。

    其实我并非不愿,待我冷静下来想了想之后,我发现嫁给祁连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毕竟我们自小相熟,同他在一起,我觉得快乐。

    可是我找遍谷中所有的地方,却发现,我找不到祁连了,我一时慌了神,不知所措。

    人总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可这茫茫江湖,大多数人,一别便是永别了。

    又是一年元宵节至,我站在谷口,暮冬的风刮过来,夹带着深深的凉意。

    “阿之!”

    我闻声侧过头,那公子一身白衣,怀里抱着一只烤鸡,从谷外翩然而来。

    【何意】他说:我不是来救人,我是来杀人的

    元宵,北峰村,灯红满长街。

    “小姐,我们这样偷偷跑出来,被门主知道又要受罚了!”冬儿一手揪着肩上的包袱,虽然欢天喜地,却还是有些担忧,“你忘啦,上次你在无间崖禁闭了一个月呢!”

    “无妨。”我抿着唇,继续往前走着。

    “嘻嘻,不过上次那守崖的昆兽,还不是一样被小姐砍死了。”冬儿左右脚一晃一晃地往前蹦着,“江湖人都说小姐杀人不眨眼,有谁知道咱们真正的小姐其实根本就没出过任务,这一身的武艺全是关禁闭练出来的。”

    “行了,闭嘴。”

    冬儿受惊般夸张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她自小跟在我身边,我每每嫌她吵嚷让她闭嘴,她便故意做出这般模样。

    “我们去前边看看。”这一段人熙熙攘攘,远远望去好像都聚集到前面一个铺子上了。

    我在娘胎里时,因母体受了风寒,体内积郁,自小便身患寒疾,体弱多病,娘亲则在生我时因难产而死。爹爹怪我害死了娘亲,对我冷淡异常。仿佛我不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只是罗刹门一个可有可无的死士。

    世人皆惧怕罗刹门。

    罗刹索命,做的都是要人命的生意。

    顺着红灯笼,转眼便到了不远处的铺子。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从里面传出摊主嚷嚷的招呼声,“来瞧一瞧看一看嘞!元宵佳节猜灯谜,灯谜猜对了有奖,糖葫芦,漂亮的花灯应有尽有……”

    “灯谜!小姐咱们也去看一看吧!”冬儿兴奋地转头,说着便拉着我往人群里挤,穿插几下便挤到了人圈最里边。

    “这第二条也是极容易的,谜面是‘大口吃人’,可有哪位公子小姐猜出了?这一题的奖品是这顶渔船花灯!”

    “哇唔~好漂亮!”冬儿看着摊主手上提着的花灯欢呼道。

    “大口吃人……”我脑中灵光一闪,正要脱口而出。

    “大口吃人,人入口中,是为囚。”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位穿着白色素衣的公子站在我身侧,朗朗道。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罗刹门的藏书阁里看过一本书,书中有一句诗,"袅袅青山颜如玉,翩翩公子着白衣。"。

    原来是如此这般,我心想,此番下山真是长见识了。

    我此番下山既不是游玩也不是办差,只是不想待在罗刹门那冰冷寒凉的宫里,伶俜不已。

    “恭喜公子!公子您真是博学多才,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猜出了正确答案,这渔船花灯便是您的了!”摊主说罢将刚刚手上提的渔船花灯递给那位公子。

    我转身看了冬儿一眼,技不如人,没办法。

    “姑娘……”正欲绕过人群离开,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转回身去,许是转得太急,手不小心撞到了他举着的花灯上。

    一阵初春的风拂过,夹带着丝丝凉意。

    他将花灯递到我面前,“方才姑娘其实也已猜出,只是被孟某抢先了一步。为了赔罪,孟某愿将此花灯赠与小姐。”

    “各凭本事,不必。”我拒绝道,拉着冬儿便要离去。

    许是刚刚那阵风过,身上沾染了寒意。我站在原地,忽觉头晕,身上有些颤抖,胸口处阵阵冰刀刺入般疼痛。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冬儿见状忙扶我坐下,在包袱里翻找我平日里吃的药,翻了半天却没找到,“怎么办呀,小姐,我们出来得太匆忙忘了带药了。”

    没事,和平时一样昏一会儿就好了,我想,便觉眼前一片黑暗。

    醒来的时候,周遭围了一圈的人,睁眼便见刚刚那位赢了花灯的公子。

    冬儿蹲在我身旁,身后多了四个罗刹门的暗卫,面无表情地站着。

    “小姐,刚刚您的寒心疾又发作了,是这位公子救了您。”

    “多谢。”我暗中运了一口气,惊觉身上竟不似往时醒来那般无力。

    “医者仁心,姑娘无事便好,在下告辞。”说完,提着渔船花灯转身离去。

    我本欲叫住他,却在看到那花灯时住了嘴。

    我抬眼看了看那突然出现的四个暗卫,心想此次不知又是哪只倒霉的家伙要死于我刀下,也没了玩耍的心情,悻悻地回山了。

    回到门中,竟出乎意料地没有被关禁闭。

    门中的日子似流水一般,缓缓而过。

    几日后。

    “扣,扣。”门外传来沉沉的敲门声,方叔的声音随之响起,“小姐,门主让你去正厅,有事找你。”

    “知道了。”我取了绸织的薄外衫,推开门。

    本以为是迟到的惩罚,却在走进厅中时见到了万万想不到的人——那日在花灯会上遇见的白衣公子。

    “何意,这是药王谷的大弟子孟北,以后他负责为你治病。”见我进来,爹从座椅上起来。

    “见过大小姐。”孟北起身,朝我鞠了一礼。

    “爹,你怎么把他请来了?”我诧异道。

    “他能治好你的寒心疾。”爹走到我面前,停顿不到片刻,又抬脚往门外走去,“你长大了,以后想下山便去吧,只是要将身子养好,免生意外。”

    我愣在原地,觉得惊喜又意外。意外是诧异于爹竟然许我可随时下山去了;惊喜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对我说过话,这是第一次,如这二月的春风拂面,丝丝入我心。

    “大小姐?”孟北在我发愣的眼前挥了挥手,“门主让我来治小姐的寒心疾,还望小姐配合。”

    “我这病能治好?”我心中愉快,同他讲话也欢快了些。

    “医理无常,能不能治好,还得看小姐你配不配合了。”

    “若能治好,我自然愿意配合你。”

    “如此便好。”

    “自今日起,我每日会为小姐把脉,根据身体情况对症下药。”

    “好。”

    三个月的光景倏然而过,清明宫莲花池里的荷尖已悄然露出了一角。这三个月来,孟北确实如他所承诺的,日日为我把脉诊治,我的身子已觉大好,这药王谷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

    五月的天气已微微有些炎热,幸好有山风时而刮过,送来阵阵清凉。池塘边偶尔传来三两声的蛙鸣,也并不让人觉得聒噪。

    我坐在宫里莲池旁亭下的木椅上,趴在椅檐边,看着蜻蜓落在荷叶刚露出的尖尖角上,停了半晌,又飞到另一株长得较高已长开的叶子上去了。

    清明宫之所以叫清明宫,是因此处的方位冬日无风,较为暖和;夏季时四面风皆过,极为爽快。正所谓是冬暖夏凉,一片清明。

    “参见大小姐。”

    我闻声转过头,只见孟北穿着他往常的那一身白衣,在亭前作了一揖。

    “找我何事?”我记得今日的脉已于一刻钟之前把过了。

    “孟某见小姐一人独坐此处,心中担忧便来瞧瞧。保持心情舒畅对患者来说也很重要。”

    他依旧同刚来时那般着一身白衣,缓缓踱步到我身旁,坐了下来。

    “你不怕我?”这三个月来,他几乎把完脉便离开了,我们并无过多交流。

    “不怕。”他说完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都说罗刹门的何意毒辣无比,依我看,你若不是生在这罗刹门中,应该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娇娥。”

    他笑起来如霁月清风一般,我睨了他一眼,心中却千回百转。

    我若不是生在这罗刹门中,人生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我不敢去想。

    那日过后,我与孟北熟稔了许多。

    清明宫中不仅有满池莲花,宫后更有一片六月雪,六月时节,一簇簇的细白花叠成花海,虽长得只有半人高,可恰巧看得见花顶,甚是赏心悦目,孟北那比花丛高出一半多的身姿,显得更加挺拔峻逸。

    医者常言,病由心生,说的是患者的病往往是因内心的原因而无法痊愈。我这寒疾虽是生来带着的,却因长年心中积郁,寒气抑于五脏六腑之中散不出来,因此这些年虽服用了多数灵丹妙药,却也一直不见好。自孟北上山后每日调理,这段时日以来又与我交心,哄我开心,我心中欢喜,病体渐好,同孟北的感情也渐深,六月雪落得只剩枯枝的时候,谷中定下了我和孟北的亲事。

    九月十八日,门中张灯结彩,一派喜气祥和,我穿着大红嫁衣,由冬儿搀扶着往罗刹殿中走去。寻常的富贵人家娶亲是要八抬大轿将新娘子抬到夫君家的。因为孟哥已住在罗刹门中,清明宫离罗刹殿又近得很,便约定由冬儿馋我过来,爹爹与孟哥一起,在罗刹殿接我便好。

    这半月来我心中又欢喜又有些惶恐,期盼着这一日,又有些紧张。

    往时很快便能到的罗刹殿,仿佛走了好久。冬儿馋着我,似乎也有些紧张,一路都不说话,不像平日里那么欢脱,只有身后的十六个侍女随从个个面带喜色,偶尔窃窃私语几句。

    又走了几步,拐过殿门前的弯,罗刹殿便出现在眼前了,我站定下来,深吸一口气,抚了抚腰间昨晚孟哥给我的安神香囊,方才又抬脚往罗刹殿走去。

    “啪!”我刚走到殿门前,一声瓷杯落地的声音传至耳畔,我猛地抬头。

    我今日要嫁的那人,一身喜服,手握一把短刀,正插在我爹的胸口!

    “爹!”我扑过去,抬脚却被长裙的裙角绊住,一把扑在地上。我心慌意乱地爬起来,冲到前面去。

    “你……”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孟北,右手紧紧拽住他握刀的那只手,“为什么?”

    “十六年前,你为了碧血珠灭我陈家满门。”他嘴角勾起冷笑着,“我改名换姓十六年,为的就是报仇,当年那些人,我要他们拿命来偿!”

    “你是……你是陈嘉桓的儿子!”

    “正是。”

    “意儿……快……快走……”他嘴里又呕出一口鲜血,“不要……不要……”

    话未说完,手便重重地落在衣袍上。

    “你……你不是医者。”我站起来,愤恨地盯着他。

    “何大小姐,我不是来救人,我是来杀人的。”

    呵,原来如此。

    “仇恨真的这么重要吗?”我眼中绝望,问这一句,眼睑渐沉,眼前迷蒙一片。

    原来,着白衣的不一定是翩翩公子,也有可能是寻仇人家。

    若这次晕倒,直接死了便好,可上天待我,真是不好。

    刺眼的白光映入我脑中,睁眼是往日熟悉的床幔,绵白的床幔。我觉得头有点疼,仿佛睡了太久太沉,做了一个冗长悲伤的梦。梦里,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却杀了我爹,我惊慌惧怕地跑着,他却一剑刺向我的心口,我看见自己的心一片片裂开,碎落满地。

    “嘎吱……”冬儿推门进来。

    “小姐,你终于醒啦!”她往床边看见我醒了,忙将手上的茶碟往桌上一放,朝我奔过来。

    “冬儿,”我的手被她握在手中,“我爹呢?”

    “门主……门主他……”她支支吾吾的。

    我的脑海中显出那张狰狞的脸,“何大小姐,我不是来救人,我是来杀人的!”

    依稀听到小红大喊,“小姐!大夫!……”

    眼前转瞬一片黑暗。

    我不知睡了多久,昏昏噩噩之中感觉兵器相撞,刺入前胸,一会儿是红妆满门,一会儿是血溢满身。冬儿端着热的汤药站在我床头,见我醒了,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小姐,大夫说让你不要多想,喝了这药,休息几日便好了”

    “好。”

    “这药丸,怎么有血的味道。”

    “这药丸是药王谷的人送来的,说是可以治小姐的寒心疾。大夫看了,说确有此效。小姐昏迷时已服用了半颗,再用了这半颗,可基本保小姐健康无虞。”

    “咳……咳……”我猛地起身弯腰,想要将药吐出来。

    “小姐,小姐你做什么呀!”

    “药王谷的东西,我宁死也不吃!”

    “大夫说了,这药入喉即化。”

    我当然全部都记得,那不是梦。从元宵到今日,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

    药王谷的孟北,是多么的狠心绝情,像一匹狡猾残忍的野狼。从初见时便步步设局,而我,亲手将这匹狼带入门中,亲手害了我爹。

    可如今,我又能如何?

    我喝完药将冬儿遣出去,躺在床上,两眼空空盯着床顶。床周的大红喜绸早已被撤了,换回了素色的绵白床幔,沉稳而没有生气。

    小时候,我本以为我爹一定十分厌恶我,他从来不抱我,见到我时,若非必要总是远远地躲开。可后来我发现清明宫是整个罗刹门最好的宫宇;他令门中杀手扮作罗刹门大小姐去出任务,恶名在外,无人敢欺;他找寻最好的医者上山为我治病,最后,他为我丢了自己的命。

    我在床上躺了三日,想了三日,罗刹门是我爹毕生心血,他定然不想看到罗刹门落败于此。

    方叔在爹身旁跟随了二十年,是他最信任的侍卫,更是罗刹门的元老之一,待我从床上起身时,他已筹备好我爹的后事,秘不发丧。

    我费尽全力维持罗刹门的营生,可惜不过半年光景,罗刹门却还是逐渐衰落,不复从前。

    又是一年新春佳节。

    “大小姐不好了!”冬儿急匆匆地跑进大殿,“不知是谁将门主去世的消息传了出去,现在江湖上与罗刹门有恩怨的门派,都纷纷杀上山来了。”

    “我爹欠下的债,便由我来还吧。”

    “小姐!”冬儿拉着我的手阻止,“快跑吧小姐,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斗不过她们的。”

    我推开冬儿的手,将外衫取下套上护心甲,复又披上外衫,取了爹爹平日里常用的青锋剑,往罗刹门前殿而去。

    门中的机关遍布,这天罗地网已绊住了两百多来人,来到前殿的,只余五六十人。

    我举剑加入战局,挥剑刺入周边靠近的身影,仿若当初毫不犹豫杀死无间崖中各类扑向我的猛兽一般。

    历历交锋,我的衣衫被割破,身上的护心甲受了多次剑锋,撞的我心口生疼。

    对面的利剑赤生生地刺向我的胸口,阳光照射的光晃了我的眼睛,我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

    “哐!”一声刀剑相碰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我睁开眼,从未如此厌恶自己还活着。

    眼前这男子着了一身棕色素衣长袍,如此地熟悉而又陌生。仿若我们从未相识,也并无旧恨。

    “阿意,快走!”

    他将我护在身后,在我身前厮杀。

    我看着他快如闪电的剑法,哪里是我认识的那个柔弱温润的白衣大夫。

    原来,那半年所有的事情,他都在骗我。

    手里的刀还沾着方才厮杀后的血,滴滴坠地,无声无息。

    他将手中的剑刺入最后一个人的胸口时,我手中的青锋剑也刺破他的身体。

    世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刀刃划破血肉的声音。

    这江湖的快意恩仇,不知几时休。

    “阿意!”他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看到他眼里的我,惊慌失措。

    我杀了他。

    我突然听懂了爹爹临死前说的话,他说,“阿意,不要报仇。”

    他知道我的心,他知道我爱着这个男人,不愿意我与他冤冤相报。

    “阿意,”他的瞳孔急剧地收缩,嘴角渗出一滩血来。他开始咳,咳出越来越多的血,他的胸口也渐渐溢出血来,顺着剑锋,流到剑柄,漫到我手里。我害怕极了,我怕他会死,像爹爹一样死去。之前我带着对他的恨活着,可是如果连他都死了,我又为什么活着。

    我一连茫然的抱着他,脑里全是他的血,阿爹的血,我只觉周身一片冰冷,迷蒙中似乎他的嘴张张合合,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半月后,半山寺。

    “清平小师傅,这外头风大,你披件外衫吧。”

    “无妨。”

    这北峰山的风日日年年地刮着,我早已习惯。

    山下想必又是张灯结彩。只可惜,自那年元宵灯会,终我一生,囚于山坳。

    【孟北】就当我还了你一命,你能不能,原谅我?

    北峰药王谷,世人口中能活死人,肉白骨。

    元悟和尚将我和爹娘的尸体送到药王谷的时候,这药王谷却没能如传闻一般令我的爹娘起死回生。

    那一年,我六岁。

    一夜之间,我陈家庄一百七十五人,满门被灭,爹娘将我藏在院中的枯井里,才逃过一劫。

    半山寺的元悟和尚是爹爹的至交好友,听闻风声赶来报信,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只余将躲在枯井中紧拽着碧血珠瑟瑟发抖的我,和爹娘的尸体带出。

    我站在药王谷善度殿之中,爹娘的尸体已合葬于药王谷后山,也算是妥帖地处理了后事。

    “林兄,这孩子父母皆亡,还望林兄能够收留他。”元悟和尚站在我身边对药王谷谷主道。

    “这孩子明清慧质,根骨绝佳。大师即使没开口,我也有意将他收作我药王谷的弟子。”

    “如此甚好。”

    “你族中已无活口,若要保命,不可再冠陈姓。”他看向我,沉吟片刻开口道:“世间纷扰皆如梦,便唤做孟姓吧。”

    “多谢师傅赐姓。”我朝座上鞠了一躬。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陈家公子北,唯有药王谷大弟子孟北。

    世间的药有千万种,能救人,自然也能杀人。

    当年罗刹门之所以一夜之间扫平陈家庄,皆因罗刹门主何长在的夫人怀孕之初,见一女童落入北峰山西面悬崖边的寒潭之中,心善救人,因而得了寒症。罗刹门不知从何处听闻碧血珠能助产,又辗转打听到此珠在陈家庄中,多次来夺并未成功。

    这碧血珠本就是集万千少女之精血孕育而成,实乃不详之物。不知是何人传出能助产的谣言,实际上若将碧血珠置于产房,名为助产,实则会吸取孕妇的阴气,若腹中是个男胎,则孕妇身死,男胎无恙;若腹中是个女胎,则同时汲取女胎的纯阴之气,一尸两命。

    此珠因缘际会间被陈家先祖所得,代代相传封于陈家庄中,不得落入江湖人士之手危害世间女子。

    我爹多次劝诫何长在,那厮却认为是我爹不舍得借出家传至宝,次次来夺。无奈之下只好将此珠层层固封,以免出意外,却不曾想到何长在竟为了这颗珠子,一夜之间派了一百多个顶级杀手包围了陈家庄。

    爹将碧血珠从壁画后的隔墙中取出,塞到我怀里。

    “陈北,我陈家的使命便是固封此珠,不可落入江湖之中,你要谨记。”我从未见到他那般严肃慎重,他盯着我的眼睛道:“陈家今日有难,这使命便交托给你了。”

    我从周而复始的梦中醒来,浑身被汗水浸透,十六年过去了,那场屠杀已化作梦魇缠在我心头,越来越清晰。

    昨日,安插在罗刹门的线人传来消息,大小姐会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偷偷下山。我想,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陈家庄的仇我要报。可罗刹门做的是杀人的生意,处处都是杀手,我当然不会傻到只身闯进去送死,因此要报仇还需缓缓图之。

    听闻何长在在发妻难产而死之后并未续弦,因而并无子嗣,只有一个不受他待见的女儿。

    这女儿虽不受他待见,可终究是他的骨肉。想必当年若不是因为这个女儿,他也不至于来夺碧血珠保胎。说到底,我满门被灭,皆是由当年罗刹女主人肚中的婴孩而起,这婴孩也不算无辜之人。

    长街灯谜,人声喧嚣,猎物循声而来。

    我带了冰心草,将其汁液涂抹在左手掌心之中。冰心便是冰寒之意,这草常人碰了无恙,若是心有寒疾之人,便可在短时之内诱发寒心疾。

    “恭喜公子!公子您真是博学多才,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猜出了正确答案,这渔船花灯便是您的了!”将手上许诺的灯谜奖品递过来。

    我接过花灯的提柄,用左手掌心将渔船花灯托起,粗略把玩了一圈,船舷上的纹路都丝丝可见,做的确实精致。

    “姑娘……”我叫住方才与我同一时间张口欲说,却被我抢言的那位姑娘,她听到我叫她诧异地转过身来,手擦过花灯船舷处,急急收回。

    我将花灯的柄递到她面前,“方才其实姑娘也已猜出,只是被孟某抢先了一步。为了赔罪,孟某愿将此花灯赠与小姐。”

    “各凭本事,不必。”她说着便拉着身边的侍女要离去。我没想到她竟这般冷漠,还好早有准备。

    刚走没几步,便见她身子一软,身边的侍女忙扶住她,堪堪坐在地上。

    那侍女往包里胡乱翻了一通,嘴里喃喃念道,“怎么办呀,小姐,我们出来得太匆忙忘了带药了。”

    我看着这一切,将左手掌心残余的冰心草汁液擦在衣袍上,上前取出药包,蹲下欲为她诊治,身边却突然出现四五个暗卫挟住我动弹不得。

    果然,堂堂罗刹门大小姐,出门岂会没有暗卫相随。

    我手中的药包掉落在地,药包上独有的药王谷“药”字记号现于人前。

    “你是药王谷的人?”那侍女眼尖看到了药包上的记号。

    “在下药王谷孟北。”药王谷虽救不了我父母,却蒙骗得了世人的眼睛。

    “原来是药王谷首席大弟子。”那丫鬟看似柔弱,却也不是空架子。朝暗卫使了使眼色便令她们退下了,“方才侍卫多有冒犯,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帮忙医治我家小姐。”

    “无妨,我来看看。”我取出药包中的软布将她手臂上沾的冰心草液擦去。

    “我家小姐平日里就有心疾,此番出门忘了带药,突然复发了。”

    “原来如此。”我辅以银针将温气推入心脉,再刺激人中,不多时,那姑娘便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睛,我这才看到她的眼睛,虽带着淡漠的疏离,却是一片澄澈。江湖盛传的杀人不眨眼的妖女竟会有如此纯真的眼神,我一时诧异不已。

    “小姐,刚刚您的寒心疾又发作了,是这位公子救了您。”

    “多谢公子救我一命。”

    “医者仁心,姑娘无事便好,在下告辞。”我回神客气道,说完提着渔船花灯转身离去。

    那夜之后我便在镇中住着,两日之后,罗刹门来了两名长使,“门主让我们来请公子上山为大小姐治病。”

    等的就是这一天。我心想,面上却淡淡地道:“第一次见这么淡漠地请人的,我若是不去呢?”

    “那可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一人耿直道:“门主吩咐了,先礼后兵,请了要是不来,便将人捆上山来。”

    “那你们还是客气点吧。”说完,我起身收拾了早已准备好的行装,随来人上罗刹门。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罗刹门,胸中的愤恨翻涌着,我抓紧药箱走进罗刹殿,何长在就坐在大殿正中的椅子上,我看了看四周时刻按着兵器的护卫,暗暗深吸一口气,稳住神色往殿前走去。

    “你是药王谷的首席弟子孟北?”

    “正是在下。”

    “听闻你前日在山下救了小女。”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可知寒心疾疗法?”

    “略知一二。”

    “此疾可痊愈否?”

    “孟某前日秉持医者之态,探了那姑娘的脉象,常年习武身强体健,若医治得当,有望痊愈。”

    他闻言从座上走下来,抬手作揖道:“都道药王谷向来以济世救人为己任,还请先生救治小女,若能痊愈,必有重谢!”

    他突然的转变令我有些反应不及,这罗刹门主,似乎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冷落大小姐。

    “医者仁心,孟某愿意一试。”

    “有劳先生。”他转身对身边的贴身侍卫吩咐道,“老方,你去清明宫将大小姐请过来。”

    “是,门主。”方叔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

    何意体内的寒疾是从母体中带来的,已深入心脉,若要痊愈已是不可能的了,可若有天山王莲,至少可保她再活三十年,只是体质终究比常人更弱些,且因宫寒,这一生都无法怀胎。

    这天山王莲,我知道药王谷中有一棵。

    我十一岁那年,有一位蒙面女子带着一个银盒来到药王谷,银盒之中那冰花我偷偷瞅了一眼,巴掌大,状如冰晶之态,源源不绝地往外散发着层层寒气,正是药书中所述的天山王莲无疑。

    那日在罗刹门见过何意之后,我便日日去为她把脉。直到有一日,我前去莲亭与独自坐着的她搭话。自此她与我熟稔起来,把完脉会邀我同赏莲荷,六月雪开遍清明宫后院的时候,我们在纷繁如雪的花海中携手同游。

    有时我竟会想,若她不是何长在的女儿,我不是身负血海深仇的陈家儿郎,那该多好。

    时光悠悠,转眼半年已过,何长在答应了何意的请求,将我和她的亲事定在九月十八日。门中的神算子说这一日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不避凶忌。

    可他一定忘了,这也是十六年前他灭了陈家庄满门的日子。

    九月十七日,我站在药王谷善度殿中。我想起六岁那年,第一次来到药王谷,也是站在此处。

    “你可想好了?”座首上的师傅看着我。

    “徒儿已经想好,杀父之仇,此生必报。”我目光直视他。

    “我之所以冠你孟姓,便是希望你将那仇怨看作一场梦,梦醒来,便忘却了,好好过自己这一生。”

    可是师傅,你赐我孟姓,可知那仇怨夜夜入我梦中。

    “徒儿有负师傅期望。”我双膝跪下,开口道:“此番前来,是想像师傅求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

    “天山王莲。”

    “你想救罗刹门的大小姐?”他一语道破。

    “是。”我低下头。

    “哎!”他长叹一声,“不是我不愿给你,而是这王莲已被吃了,如今药王谷中已无天山王莲。”

    “怎么会?”我心中不信,如此珍贵的东西,师傅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给了别人。

    “确实如此。”

    我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这囊中药是王莲之叶,也可抑制寒心疾的发作,你拿去吧。”他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前,递过来一个布囊。

    “多谢师傅!”我抬手接过布囊,心中感激不已。

    “哎!”他长叹一声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又闭了口,半晌才道:“你若执意要去,那便去吧。”

    说完转身步入内室,声音渐远,“只是今日之后,你所做之事,与药王谷毫无瓜葛。”

    “徒儿……谢过师傅十六年养育之恩。”我跪在殿前,沉沉扣了三个响头,方才离殿而去。

    九月十八日,是我与何意大喜的日子。

    罗刹门中有个规矩,婚庆之日,罗刹殿中不论何人,皆不可带兵器,以免冲撞了新人。

    罗刹门接的都是伤天害理谋财害命的营生,竟然害怕兵器的冲撞,大概是平日里见血太多,心中忌惮吧。

    我一早便套了喜服来到罗刹殿,看着周身的喜服,心中有些异样的情绪在翻涌,期待、紧张、还夹杂着退怯。我急忙制止了自己的思绪,我筹备了整整十六年,怎会在此关键时刻想要退怯!想来是今日要手刃仇人,太过激动而胡思乱想了。

    何长在从殿外走进来,也是一身喜庆的酒红色长袍。

    “孟北,这么早就到了,想必心情很激动啊!”他开怀道,走上前来拍我的肩膀。坐在太师椅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岳父。”我吐气道。

    “来坐。”他招呼我坐到隔桌的另一张太师椅上,也给我斟了杯茶,“阿意从小就没了娘亲……”

    此时只有我们两个人,何长在丝毫没有戒备,他正兴高采烈地为他的女儿,我的未婚妻的婚礼与我商讨,此时不行动更待何时,我毫不犹豫地抽出袖内的短刀,刺向他的胸口。

    “啪!”何长在手中的杯子落在地上,摔出一声清脆的哀鸣,碎成两半。

    “爹!”何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看着我,我的短刀刺在何长在的胸口。

    “你……”何长在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瞳孔极速收缩,“为什么?”

    “二十年前,你为了碧血珠灭我陈家满门。”我说到此处更是愤恨,将手中的短刀又往里推入一寸,“我改名换姓二十年,为的就是报仇,当年那些人,我要他们拿命来偿!”

    “你是……你是陈嘉桓的儿子!”

    “正是。”

    “爹!”何意已扑倒何长在身上,我将手中的短刀抽出,他胸口的血一时喷溅出来,溅到我的大红喜袍之上,若不是那湿了一块的印记,还真看不出来是血。

    “意儿……快……快走……”他嘴里又呕出一口鲜血,“不要……不要……”

    话未说完,手便重重地落在衣袍上。

    “你……你不是医者。”何意站起来,双目如仇地盯着我。

    我被她的眼神镇住,稳了稳心神,狠下心道:“何大小姐,我不是来救人的,我是来杀人的。”

    “仇恨真的这么重要吗?”她问我,随之呕出一口血来,昏了过去。

    仇恨真的那么重要吗?我问自己。

    我握着短刀向何意走去,想将她抱起来,冬儿突然冲过来挡在我面前。

    “少爷!大小姐是无辜的,求您饶了她吧!”她扑通一声跪下。

    “少爷,”方叔从门外走进来,跪在他女儿身旁,“当年陈家遭难之时,我回乡下接冬儿,才躲过一劫。我们在罗刹门潜伏了十六年,请少爷看在我们父女二人一片忠心的份上,饶过大小姐吧,她爹虽然有错,可她是无辜的啊!”

    我在殿中站了许久,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我不害别人,我只要何长在的命!”

    “谢谢少爷!”

    我这十六年的唯一目的便是报仇,如今大仇已报,我突然觉得心中一片虚无。

    北峰的半山寺,我六岁那年就知道,可我从未踏足过。

    “你来了。”元悟和尚放下手中的木鱼,理了理僧袍一角,抬起头来,“我不过打了个座,参了个禅,竟然十六年就过去了。”

    “大师彼时就知道会有今日吗?”他容颜未改,恍如昨日。

    “你那时眼含煞气,我本想药王谷济世救人之风气能淡化你的仇恨。这十六年来你与罗刹门相安无事,我以为你已忘了,没想到,你竟如此隐忍。”

    ”我如今大仇得报,已无他求,求大师为我剃度皈依佛门。”

    “孟公子,佛不是什么人都收的。”他复又盘腿而坐,合起双掌闭眼道:“你眉间还有红尘之气,先在偏院住一阵,想清楚了再说吧。”

    “多谢大师。”

    我在寺中住了近半年,原以为此生便如此度过了。

    本应是大年初一佳节喜乐,可周围太过安静,安静得不同寻常。

    我住在半山寺的客院中,北峰的最后一抔雪落尽的时候,我吃完素斋午饭,正打算小憩一番,透过房间的小窗,看到几个黑衣人躬身上山,往北峰而去。

    长年清冷的半山寺,突然有刀光血影的味道,我心知不妙,提起剑往罗刹门飞奔而去。

    半山空殿之前,殿中传来和尚围坐敲打木鱼的“扣,扣”声。

    前来的杀手已被罗刹门中的机关困住了大半人,可还是有十几人冲到了罗刹殿前,我冲到罗刹殿时,只见一名黑衣人举剑刺向何意的胸口,我挥起无元剑将那剑锋劈开,顺势一剑刺入那黑衣人腹中。

    还好,还好我来得及时。

    药王谷擅长的虽是医术,但为了报仇,我暗地里苦练武功,功夫也是极好的。

    我将她护在身后厮杀,终于将手中的剑刺入最后一个黑衣人的胸口,却有一柄剑从后背入胸,一阵透心凉。

    我转过头,看见何意举着剑的手,我看到她的恨。

    我感受到血顺着冰冷的刀渗出我体外,胸口的凉意逐渐扩散,我的双腿开始发虚,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阿意……”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失,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夜晚陈家庄一百七十四口人的死亡,又像何长在死于我的刀下。

    世间纷扰皆如梦。

    “孟北!”我靠在她怀里,听到她在哭,眼泪掉在我脸上,滑到我的嘴角,咸咸的,让我心疼。

    我此生做的最好,也是最错的事,便是以她为引,步步为仇。

    “阿意…… 我咳……”我胸口咳出一腔血来,“就当……就当我还了你一命,你能……不能……不能原谅我……”

    我等了好久好久,久到我这一生都到了尽头。

    至死,她都不愿意原谅我。

    【祁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从我记事起,我便在药王谷中生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药王谷主的孩子。

    五岁那年,我偷偷穿了大师兄的衣服,偷偷溜到大殿准备吓师傅一跳,却看见他正在内室中与一位蒙面女子谈话。

    那女子捧着一个银盒,银盒里不知装了什么。

    “此次多亏了你从西域带回这天山王莲,小女受寒疾侵扰多年,有了这天山王莲,便有痊愈的希望了。”

    “谷主客气了。”那女子蒙着面,眼角弯弯道:“祁连这些年在药王谷,衣食无忧平安长大,还得承蒙谷主照料。”

    我听到自己的名字,悄悄将头往里探了一寸。

    “这些年,我身在江湖飘摇,心中却时时记挂着我的孩儿。”她说着顿了顿,“可我往日身为罗刹门杀手头领,造了太多血债,终究不得善终,只希望这孩子能一生安稳,别像我这般。”

    “清婉,祁连是个乖孩子,你放心吧!”

    我闻言吃了一惊,顺势坐在室外的地上,靠着门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药王谷主的孩子,却不明白为什么阿之可以叫他爹,而我却只能叫他师傅。

    “谁?”蒙面女子警惕出声,小心翼翼地往门边走过来。

    “祁连!”她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明显松了口气,转瞬又皱起眉头,“你都听到了?”

    “我……”阿之看的那些小人书里说,知道太多的人都是会被灭口的,思及此处我急忙摇头,边摇边否认,“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

    师傅走过来,抱起我,将我的头摆正看向那蒙面女子,对我正色道:“祁连,这是你娘。”

    “不,你才是我娘。”

    “扑哧!”师傅严肃的脸绷不住笑了,“谁告诉你我是你娘的,嗯?”

    “教书先生说你既当爹又当娘的。”我看向他。

    “我不是你娘,我是你师傅。”他说着又将我的头掰向那个蒙面女子,“她才是你娘。”

    “哼!”我故意生气地将头一转,不再理他,眼睛却眯成一条缝,偷偷地去看那个蒙面女子。

    那蒙面女子似乎发现了我在偷看她,伸手要来抱我,我急忙紧紧抱住师傅的脖子。

    可师傅还是将我塞到了那女子的怀里,我气不过,一把扯下她的面纱,却惊呆了。

    面纱下面那张脸,从唇角到右耳垂留下一块极为可怖的刀疤,我随师傅救治过很多被刀砍过的病人,他们的刀疤或是在背上,或是在手臂,在脸上这么大条的,我是第一次见,不由得一阵颤栗。

    她却不恼,将面纱重新挂起,抱紧我道:“别怕,让娘抱抱你,娘要走了。”

    要走了么?我想,心里有些异样的前所未有的情绪涌上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又抱了我许久,同师傅告别,我站在善度殿中不肯移步,目送师傅将她送出谷外。我知道娘亲的意义,可这个女人对我来说,就像一个陌生人,还不如后山的阿黄来得亲切。

    “你啊,真是个薄情的孩子。”师傅不知何时已经回到殿中,走到内室将那银盒带走,留我一人在空荡荡的善度殿中。

    那时,我并不知道薄情之意,我仍旧和师兄们去后山采草药,在晒药坪扎马步,偶尔和阿之一起偷跑下山去长街镇的集市买烤鸡吃。

    直到我十岁那年,师傅将一串黑曜石交到我手里,说这是我娘的遗物。

    “你娘是罗刹门的杀手头领,执行了很多任务,仇家几乎遍布江湖。”他坐在善度殿前的石阶上,徐徐道来,“十六年前,罗刹门的夫人为了救阿之跳入西边的冰谭之中,回到罗刹门之后受寒求医时,才发现怀了身孕。罗刹门主来到药王谷大发雷霆,说他夫人是为了救我药王谷的人才伤了身子,要我药王谷救人,否则便要将阿之带走为他的孩儿偿命。”

    我听到此处吓了一跳,转头看向他等待下文。

    “我当然不肯,我就阿之这么个宝贝女儿。”他看着我笑笑,继续道:“孕妇怀胎前三月本是胎像不稳之时,我为她把了脉,寒毒已经侵入胎儿心脉,即使有幸生出来,也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不知能活多久。”

    “可那也是一条生命啊!”他叹了口气,“药王谷没有可以救这个胎儿的药,可江湖中有。我早年在外游历时曾听闻陈家庄有一至宝碧血珠,若在体弱的产妇生产之时放在产房之中,可保母子无恙。虽然此物从未在医书上见过,也不知传言是否属实,可当时唯有此法,尚能让那个胎儿有一线生机;也能让何长在冷静下来,不把矛头对向阿之。

    何长在于是多次到陈家庄去夺碧血珠,皆无功而返。两个月后,他换了个方式,安排你娘装作进城寻亲无果的村姑,晕倒在陈庄主回家必经的路旁,恰巧被他救了带回家。

    于是陈庄主顺理成章成为了你娘的救命恩人,并且心善地安排孤苦无依的姑娘住在了自家的偏院。本来的计划是你娘成为陈庄主的红颜知己,情浓之时哄他说出碧血珠的所在。可你娘是成为了陈庄主的红颜知己没错,她却爱上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并有了你。

    这件事情何长在并不知道,他眼见夫人的身子马上就到了临盆之日,你娘却还没有把碧血珠取回来。一急之下派了一百名顶级杀手,围攻陈家庄,逼陈庄主交出碧血珠。那陈庄主也是迂腐,死活不肯交出,于是当晚,那一百名杀手便在各处搜寻无果之间,灭了陈家满门。

    当晚,罗刹门夫人分娩,我在房外指导稳婆用药,险象环生,最后竟然奇迹般地将胎儿生下来,只是那夫人却香消玉殒了。我回到谷中时,见你娘一身是血地躺在谷口,便将她带回谷中医治,才知她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哎!”他叹了一口气,“她在药王谷待了六个月,将你生下来后便不愿再留在药王谷,说怕招来仇家连累药王谷,于是便将你留在谷中,独自走了。”

    我坐在阶前静静地听着,手中攥着那串黑曜石,像听了一个很久远的故事。而我,是这个故事意外的产物。

    “爹,你们坐在这干什么呀?”阿之扎着两个蝴蝶辫,走过来的时候辫子一甩一甩的,显得很欢脱。

    “我们在这讲故事呢。”

    “我也要听故事。”

    “好啊,你过来,爹给你讲故事。”阿之闻言很开心地蹦到师傅怀里,等着他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山里有只大灰狼……”

    “爹!”阿之将嘴里的棒棒糖一把拿开,不满道:“这个故事你都讲了十多遍了!你是不是只会讲这一个故事啊?”

    “不是啊,是爹最喜欢这个故事了。要不,你让祁连将给你听?”他说着打了个哈欠站起来,“爹年纪大了,要回去睡觉咯。”

    “爹爹晚安。”阿之十分习以为常地朝他爹挥挥手。

    “晚安。”

    “祁连,你们刚刚也在讲大灰狼的故事吗?”阿之重新将棒棒糖塞进嘴里,歪着头问我。

    “是啊。你要听吗。”

    “不听不听我不听。”她闻言使劲地摇头。

    “哈哈哈哈……”

    话本里说,薄情的人用起情来最是深情。

    我喜欢上了那个笑容像星辰一样闪亮的小女孩,她开心的时候会大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知道她喜欢大师兄,可我假装不知道,她想去哪我便陪着她去,小时候她要掏鸟窝,我便在树下神色紧张地接住她,她举起掏到的三个鸟蛋,开心地围着我转圈,一直把自己转晕趔趄在地;长到大一些,她开始围着大师兄转,一直到那年元宵佳节,听闻大师兄跟罗刹门的大小姐私奔了。

    九月十七日,从罗刹门回来,她进了大师兄的房间,在他房里看到自己彻夜为他绣的香囊被随意放置在置物架上蒙尘已久,她捧住香囊蹲下大哭,我站在门外,心中随着她的哭声紧揪着,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好几次想要进门去安慰她,却又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脚步,此时此刻,我想她更愿意自己待着,去消化这份无疾而终的感情。

    她哭了好久,最后默默地出门,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阿之一直是这样的女子,她从小没有母亲,师傅虽然惯着她,却终究没办法给她母亲才能给予的母爱。她平时吵吵闹闹,逞强得像一只凶猛的母老虎,心中却有一大块的柔软之地,只有她在乎的人,才能抵达。

    当夜,从罗刹门回来之后,师傅将我叫到善度殿中。

    “你可知我找你所为何事?”他见我走进来,开口问道。

    “徒儿不知。”我拱手为礼道:“请师傅明示。”

    “我今日将孟北从药王谷的弟子中除名了。”他说着坐在殿中的木椅上,抬手揉了揉眉头,“阿之心中所系的那人,心思不在此处。”

    我随他移步,站至椅前。

    “祁连,我知道你对阿之的心思。”他说着站起来,取出桌上剑匣中的剑,递到我面前,“明日我便要出谷去了,最近风波太多我不放心。这冰魄剑与琉璃剑本是一对,如今我将冰魄剑交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徒儿明白,定不负师傅所托。”我抬起双手慎重地接过冰魄剑,承诺道。

    “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说着拍拍我的肩膀,“你要与她厮守谷中也好,仗剑天涯也罢,只要护她周全,就好。”

    “徒儿谨记。”

    第二日,师傅收拾了行装出谷去,我将他送到山下,方才回谷。

    我不知道孟北的动作竟然这么快,我回到谷中时,阿之已输了半身血炼出一粒王莲血丹,晕倒在炼丹房里。我急急将她抱起送回房中,将自身精气输入她体内,又吩咐了药房煎药,可她还是昏迷了两日才醒过来。

    我本是打算板着脸教训她一番,“很厉害嘛,输了一半的血来炼药。你以为这样某些人就会承你的情了么。”

    可她竟然哭了,她一哭,我就舍不得了。

    “哎,你别哭啊!”我手足无措地拿起床头的手帕给她擦眼泪,“不就说了你两句嘛,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好不容易哄好她,过了两日,她又要亲自去给孟北送药,我能怎么办,我只好步步跟着免生意外。

    我知道她想要同那个人告别,也算是同年少的自己告别,阿之一直都是这样,开始时慎重,结束也是。

    北峰山的最后一场雪在药王谷中化了的时候,师傅回来了。

    他将我召到内室之中,无奈道:“祁连,怎么半年时间过去了,你和阿之的感情一点进展都没有?”

    “师傅,我……我不想逼她太急。”

    “哪里急了,她都十九岁了,按常礼早该嫁人了。”他有些激动道:“阿之这孩子,你不逼她,她永远不知道自己内心真实的感情。”

    “师傅,我觉得,她开心就好了。”

    “你啊,就是太纵容她了,看我的吧。”

    次日,师傅将我和阿之叫到善度殿。

    “阿之,你今年十九岁了,也该嫁人了,可有中意的对象?”

    阿之脸上诧异的表情一览无遗,“爹,您怎么突然提这个?”

    “你长大了,该嫁人啦。”

    “爹!女儿还不想嫁人。”她嗔娇道。

    “看你这反应是没有了,那便由爹给你安排吧,你觉得祁连如何?”

    “啊?”阿之闻言一时愣住,半晌无语。

    “你……不愿嫁给我?”我屏住呼吸,心中有些忐忑。

    她皱紧了眉头,没有说话。

    罢了,我见她一脸纠结的模样,也不愿强求她。

    “既不愿,便算了吧。”我轻轻叹了口气,将绣袍中的袖布握紧,走出了大殿。

    师傅说的没错,她十九岁了,早就到了出嫁的年纪,如果不是嫁我,那便是嫁给别人,我断不能让她嫁给别人。

    我想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我,想着踱步到了谷口,守谷口的小师弟羽扇是个颇受小姑娘欢迎的小伙子,连阿之都很喜欢他。我凑近他,随意与他聊了几句方才切入正题,“师弟,你说怎么样才能得到一个人的心呢?”

    “哈哈,师兄你是想讨林师姐的欢心吧!”他一语道破,揶揄道。

    “笑什么笑!”我一掌拍向他的脑袋,“就是讨你林师姐的欢心,有什么办法快说!”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你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啊,首先得给她买好吃的,喂饱了她她才有心思去想情情爱爱的事嘛。”

    “所以……”

    “所以你看林师姐最喜欢吃什么,给她买就好啦!”

    “谢了!”我豁然开朗,一拍他的肩膀,大踏步往山下长街镇而去。

    我将刚买到的烤鸡揣在怀里,从山下的长街镇到药王谷,需要两个时辰的脚程,我只用了一个时辰飞奔回去。

    远远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谷口,冬风将她的发丝微微吹起,身上虽裹着厚厚的狐裘,却让人担心会着凉。

    “阿之!”

    她侧身转过来,眼里倒映着一对烤鸡。

    “我去山下买了你最喜欢吃的烤鸡,你能不能能嫁给我?如果不能的话,我再想想办法。”

    【终】

    江湖传闻,罗刹门主何长在不知何故,暴毙身亡。罗刹门后继无人,往日的仇家寻上北峰山,一夜之间,满门被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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