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心上(2)
二十二、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
孟子说:伯夷为了躲避纣的恶政,隐居去了北海之滨,听说周文王兴盛起来,伯夷感慨:去归顺周吧!听说西伯赡养老人工作做得很好。姜太公为了躲避纣的恶政,隐居去了东海之滨,听说周文王兴盛起来,姜太公也感慨:去归顺周吧!听说西伯赡养老人工作做得很好。
天下有君主愿意很好地赡养老人,那么仁爱的人就觉得那儿是自己的归宿。
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
五亩大小的宅院,在墙边种上桑树,让妇女们养蚕,那么老人们就可以穿上丝帛了。五只母鸡,两头母猪,按时饲养,老人们就可以吃到肉了。百亩田地,一个年轻力壮的人耕种,八口之家也能确保不会挨饿。
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之所以说西伯赡养老人工作做得很好,也无非就是制定好田亩制度,教导百姓种桑养蚕,蓄养家畜家禽,再教化家人赡养家中的老人。人到了五十,没有丝帛做的衣服,抵御不了寒冷;人到了七十,吃不到肉食,营养不足。穿不暖吃不饱叫做冻馁。周文王治下,没有冻馁的老人,讲的就是这个。
成为天下的王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二十三、
孟子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孟子说:教会他们科学种田,减低他们的税收,百姓很简单就可以富裕起来。征收时注意时机的恰当,使用时注意尽可能的节俭,那么征来的税收会用不完的。
百姓的日常生活离不开水和火,但当你在傍晚时分,敲开一家的大门,请求给予水或者火,没有谁会小气不给的,原因就在于水火都很充足。圣人治理天下,会让粮食如同水火一样充足,粮食充足到了这个份上,百姓就很容易表现出善良。
没想到儒家也觉得,理想社会是要有物质基础的,基本生活品必须极大丰富。
二十四、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孟子说:孔子登上鲁国的东山后,看鲁国国都就感觉很小了,而登上泰山以后,觉得天下也变得小了。所以看过大海的人,不会感慨一般的池塘,聆听过圣人教诲的人,很难再发表自己的议论。
看水是有讲究的,要看它的波澜。日月我们之所以称颂它们的光明,是因为它可以透过细小的缝隙。流水这样的东西,一直会充满它到达的区域,才会继续向前。君子要推行大道,没有充分吃透每一个道理,是不会付诸于实际应用的。
君子要着眼于大格局。
二十五、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孟子说:听到鸡叫就起床,为善事忙碌的,是舜的信徒;同样也是听到鸡叫就起床,为利益而忙碌的,那是盗跖的信徒。要想区分舜和盗跖,关键就是看追求的什么,而不是是否勤奋。
二十六、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于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孟子说:杨朱的观点是“为我”,拔我一毛以利益天下的事情,也坚决不做。墨翟“兼爱”,即使弄到自己遍体鳞伤,也要坚持为了天下人。子莫“执中”,看上去很接近中庸之道。
但执中而不懂得权变,还是和杨墨的执守一端没有区别。我们所以反对执守一端,就是因为它会破坏正道,守住这一端,就废弃了其它的所有正确。
左不对、右不对,正好中间也不对。有点辩证法的味道。
二十七、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孟子说:饥饿的人吃什么都香,口渴的人喝什么都甜,这其实不是他本来对饮食的判断力,是饥渴导致的。其实不单饥渴可以影响到对滋味的判断,人心也会因外界的影响而失去判断力。如果一个人能避开外界的这种影响,则穷困就不妨碍他成为君子,也就不再是他的忧患。
二十八、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孟子说:柳下惠不会因为一个显赫的地位,影响到他做一个君子的追求。
正所谓超然物外。
二十九、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孟子说:有所作为的人,要以达到的功效来看。比如说挖井,挖的再深没有打出水,还是和中途废弃的井是一样的。
三十、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孟子说:尧舜只是依照本性的纯善,自自然然就拥有了天下。汤武需要修炼自身的文韬武略,从而才可以征服天下。而春秋的五霸,不过是装作善良而占据了天下。如果一直装下去,或许就装成真的了。
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朱熹认为意思是:窃其名以终身,而不自知其非真有。不过不管哪一种, 久假而不归都是值得承认的。
三十一、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公孙丑说:伊尹曾这样说:我不能和反对我施政的人共处,于是流放了太甲到桐这个地方,百姓非常高兴。等到太甲变成贤明的君子以后,又迎立太甲归位,百姓也是很高兴。贤明的人做臣子,君主不贤明就可以放逐他吗?
孟子回答:如果你有伊尹的志向就可以这样做,如果没有那就是篡位。
有没有“伊尹之志”并没有客观标准,使得这句话只能停留在修养层面,而不能实施于操作层面。
三十二、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公孙丑说:《诗经·魏国·伐檀》有诗句:无功不能白吃饭啊!但是我们所提倡的君子,却是不耕而食,这又是为什么呢?孟子回答:真正的君子居住在这个国家,如果君主重用他,就可以安心于自己的荣华,年轻人以他为师,就可以成为文明人,无功不能白吃饭!还有比这个更大的功劳吗?
三十三、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齐国的王子垫问孟子:儒士当以什么最重要?孟子回答:高尚情操。王子垫进一步问:什么是高尚的情操?孟子说:也就是仁义二字。如果杀害一个无罪的人,你就是不仁;如果占有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就是不义。
心念所执守的?仁爱而已;行为所遵循的?正义而已。守仁遵义,你就具备了一个君子的素质。
三十四、
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孟子说:陈仲子这个人,据说他觉得不义,就算把整个齐国给他,他也不会接受。人们都相信他才是君子,但他的这种行为,和不食嗟来之食一样,是小义而不是大义。
一个人要守的义,最大莫过于体现在与亲人、君臣、上下的关系中。以陈仲子遵守的小义,相信他在大义方面也是君子,那怎么行?
三十五、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
桃应问孟子:假如在舜做天子、皋陶做法官的时候,瞽瞍杀了人,大家该怎么办?孟子说:皋陶还是要抓捕瞽瞍的。桃应再问:那么舜难道不去禁止吗?孟子说:舜已经全权委托皋陶处理法律事宜,他又怎么能阻止皋陶去执法?
桃应接着问:那么舜什么都不做吗?孟子回答:在舜的眼里,放弃天下,就像放弃穿旧了的鞋子一样,没什么舍不得的。我猜想他会偷偷地将瞽瞍救出来,带着他逃到海边,很坦然快乐地度过一生,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为王天下。
这有点美国大片里的英雄的味道。
三十六、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孟子从范这个地方回到齐国,回想在范见到的齐国王子,不禁感慨道:居处的地位可以改变人的气质,生活的条件可以改变人的体貌,居处的地位是多么重要啊,王子与普通人的不同正因为此。
孟子说:王子的房子、车马、衣服与其他人的区别并不大,但王子的气质是那么个样子,是他的地位造成的。鲁国的君主去宋国,在垤泽门外呼喊,看门人奇怪地问:这明明不是我们的君主,为什么说话声音这么像?其实没有别的原因,都是处在相同国君的位子上。
三十七、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
孟子说:如果只是提供食物,没有任何爱意,那不过是对待猪的方式。有爱护的意思,但没有恭敬的成分,那也不过是像养牲畜一样。真正的恭敬,你会在他馈赠钱财之前就能感觉到。没有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恭敬,君子是不会被这样的虚假的恭敬所迷惑。
三十八、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
孟子说:人的身体是上天生就的,只有圣人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这上天的创造。
三十九、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期之丧,犹愈于已乎?”孟子曰:“是犹或紾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教之孝弟而已矣。”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齐宣王要缩短丧期。公孙丑说:把三年丧期改为一年,还是比完全不守丧要好吧?孟子回答说:这就如同他要扭断他兄长的胳膊,你去劝他要慢慢地扭,这和马上扭断有区别吗?应该做的是教他懂得孝弟的道理。
有王子的生母去世,王子的师傅要为他请求去守丧几个月,为什么这样就可以缩短丧期?孟子回答:这个是因为礼法不许,他想守完三年是不可以的,这种情况,即使多一日也比不守丧的好。我刚才说的是那些没有人禁止,他却不肯守完三年丧期的。
四十、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孟子说:君子有五种教育的方式:有的是像春雨那样给人以及时的点化,有的是在你已有的好品德上加以完善,有的是让你的才能得到更好的发挥,有的是通过解答你的问题让你更加聪慧,也有的是通过他自身的道德修养影响到你。这五种形式,就是君子通常教育学生的方式。
四十一、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公孙丑说:你所提倡的道,太过高大完美,实现它就如同登天一样困难,像是永远也达不到。为什么不能让它更接近我们,使得我们可以孜孜不倦地每天来追求它呢?
孟子回答:伟大的工匠不会为笨拙的工匠来降低设计准则,高明的射手也不会为笨拙的射手降低他弓箭的配置。君子拉满弓并不射出,摆出姿势并不跳跃,他只是站在那儿向你展示这些,有能力做到的人自然会跟上来的。
四十二、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孟子说:天下有道的时候,道随着我去建功立业,天下混乱的时候,我跟随道归隐江湖。没听说可以将正道做随意的调整,去迎合那些做不到的人的。
四十三、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门也,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公都子问:滕君的弟弟滕更投在门下的时候,应该还是合乎礼节的,但你还是不做答问,这是为什么?
孟子回答:有五种情况的提问,我是不会回答的,以贵族的姿态、以贤人的姿态、以长者的姿态、以功臣的姿态、以故旧的姿态。这个腾更兼有两种,(自以为是个贤明高贵的人)。
真心的求问应该是忘我的,凡是掺杂了自己的地位、身份情绪在里面的,大都缺乏诚意。
四十四、
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已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孟子说:一个君主如果会遗弃不该遗弃的人,那么所有的人他都可能遗弃。应该厚待的人并不厚待,那么没什么人他会厚待。在这样的君主那里,晋升可能会很快,但辞退不用的时候也会很绝然。
四十五、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孟子说:一个君主,对于物品要爱护,但不需要施之与仁慈;对于臣民要仁慈,但不能亲近到混同于家人。由亲近家人到施恩与臣民,再由施恩与臣民到爱护每一件物品。
四十六、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
孟子说:智者没什么不知道的,但需要周密思考的,是目前需要用到的东西。仁者爱所有的人,但要把亲近贤明的人当成首要的任务。尧舜的智慧并不足以知道每一件事物,但他们能清楚目前急需做的事情;尧舜的仁爱并不能施加到每一个人身上,但能把亲近贤明的人放在首要地位。
不能守三年丧期的大的丧礼,却反复考究是否守三个月、五个月丧期的小的丧礼;大口大口的吃喝,显示出大不敬你不去管,却去追究是否用牙齿咬断干肉这样的小节。这就是不知事有轻重缓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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