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夏侯徽坐在马车上,想着刚刚舅舅凶神恶煞的样子,两分害怕,八分心寒。那是从小把把她宠上天的人,现在楚河汉界,终于和她划清了界线。
权位真不是个好东西,让人疯狂,让人情凋落,让人面目全非......
刚刚面上很要强,半点都不肯让步的夏侯徽,此刻眼里全是哀戚和脆弱。她难过的是,她只是一个名利场背后的女流,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做不了,却必须去承受男人们前堂撕咬后的残局。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可是他们从不考虑她的处境,也不采纳她的建言,却一个个都可以在她面前颐指气使。经过漫长的撕扯,到最后无论谁胜谁败,她未必能享受胜者的荣光,但一定是被抱怨、被咒骂、左右为难的那一个。
司马师体谅她的处境,所以很少在她面前提及与舅舅的争端,但,她不曾跟他说过的是,他们的世界从来都是四面透风的墙,谁做了什么,都会被微妙的区别对待出来。
左臂一阵凉意传来,她低头一看,水渍浸湿了一片,她抹了把脸,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全是眼泪......眼泪无声,控诉都埋在心里,因为她曾是夏侯家的闺秀,现在是司马家的长媳,她是女儿、是儿媳、是人妻、是母亲,要有仪态,要有进退,要明事理,要有担当,她,不能错。
亲娘舅对她心生怨怼,她不能躲在司马师的怀里诉说自己的委屈。
明明知道司马昭对她心怀二意,她没有地方去倾吐,更要拿捏着分寸相处,待他远了也不行,近了更不行。
眼泪流着流着就断了,心里难受着难受着,似乎都麻木了。她一边发着呆一边无力的把头靠着窗柩,晃晃悠悠的走了这一路,直到马车停下,她习惯性的抬手收整了行妆,提起裙角走下马车,又是那个端庄大方的司马家的大夫人。
零露候在门前,上来扶了她的手,问她人还好么?
她笑着抚了抚肚子,说好。
只是胸口隐隐的沉闷,仍让她提不起力气来。为了让家里的人安心,尽管没什么胃口,她还是硬撑着用了一点晚膳,结果晚上就全吐了。她本想挨到第二天再去药铺找大夫看看的,后来肚子也有些痛,她舍得委屈自己但不敢拿孩子冒险,便嘱咐零露悄悄的去领大夫进来。
大夫把了脉开了方子,说没有大碍,她们才把心放下。大夫还没出门,便见王元姬来了。夏侯徽诧异了一下,王元姬自嫁进府为人处事甚是低调,一直都是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深居简出,就算白天都很少出来四处走动,更别说大晚上的。
王元姬似乎是专程来探病的,问了情况,见夏侯徽也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便也不好再待下去。
虽然王元姬一再的劝阻,夏侯徽还是起身把她送到了门口。
零露打了水进来,见她坐在床上,喃喃念了一句,她今天怎么过来了。
零露舀了一瓢热水在铜盆里,边道:“想必是二公子让她过来的。”
听到这话,夏侯徽心都漏跳了两下,转头问道:“子上?”
零露点了点头道:“嗯,我带大夫进府的时候刚好碰上二公子从宛城回来,他都问起了,我便说了一嘴。”
她瞅着夏侯徽脸色不太好,只当她是忧心这消息传到张春华耳朵里,让她跟着担心,便道:“放心吧,我跟二公子说了没有大事,如果情况严重的话,会去请示夫人找太医的。他既然叫了二夫人过来,那自然是没有惊动夫人了。”
夏侯徽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懂她的心结,便叹了口气。好在他没有冒冒失失的跑过来,不然她这心堵得要更厉害了。又想着既然他能想到请王元姬过来,那么想必夫妻两个感情是不错的,这么想着心又稍稍放下,宽松了起来。
其实她哪里知道司马昭匆匆到张春华那里回了话就赶到房里等王元姬的消息,一杯茶端了又放,放了又端......
司马昭听说了她身体有恙,自然想跟过来看个究竟才放心的,但,抬起脚话到了嘴边,还是转回了自己房里。从他选择和王元姬成婚,为自己日益膨胀的野心欲望铺路的那一刻起,他就不能够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顾头不顾尾的司马昭了。
王元姬回来的时候,他故作闲谈的问大嫂有没有事,王元姬边换衣衫边把大夫的话回了一遍。他听了淡淡“哦”了一声,仍低头看他手中的书。
王元姬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异样,他装得很好。毕竟,如果说这么多年来有一件他坚持最久、最得心应手的事,那么大概就是在人前掩饰对她的私情吧。
第二天他要回宛城了,临走前和王元姬去见张春华,刚进院子便见夏侯徽俯身在一丛牡丹前,一手掰开枝叶,一手拿着花锄。他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气色精神都不错,就那脸上的笑有点怏怏的。张春华站在另一边,向她指了着花树,不知道在嘱咐什么。
他们的到来显见打断了两人的莳花弄草之乐,两人都把手中的东西交给了一旁的丫头。司马昭见夏侯徽洗净了手,便站在张春华身后,只是冲他身边的王元姬笑了笑,眼神从他脸上扫过,半点停顿也没有,便望向他们身后。
他回了张春华几句话,见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便侧转过身去,后面什么也没有,就几盏灯笼挂在廊上,随风悠悠的荡着。他不知所谓的勾起嘴角。她自是不看他,可是他却不能不望向她,每一次每一眼,都很短暂,可是都能刻到心里。
以前还能借着找大哥,看灵儿的理由去见她,但现在、以后,他不知道像这样偶然的、不动声色的遇到她,看着她,能有多少次机会。
他想不到的下一次再见,已经到了他和司马师等人出征回来的时候,她的第四个孩子都能滚会爬了。
此次出征说到底也是司马懿的“教唆”,他给诸葛亮写了一封信,话里话外都是时不我待的意思,诸葛亮多聪明一个人,立刻会意这是司马懿催他北伐呢。于是整军再出祁山,兵指长安。
曹叡命曹真为大都督领兵出征,又召了司马懿为副都督。曹真千方百计到手的兵权又落到了司马懿手中,怒火中烧却不得不遵旨,便刻意为难司马懿,要求他十日内从宛城赶到长安,每日行军不少于七十里。
当时诸葛亮出散关,率三十万大军围困陈仓,魏将郝昭坚守不出,曹真又遣王双率军增援。王双有万夫不当之勇,接连斩杀了蜀将谢雄、龚起。魏军一时军威大振。
司马懿因霖雨困阻,迟迟未到。曹真见状一声冷笑,心里有了计算。
司马师和司马昭见行军受阻,不能如期赶到长安,都焦躁不已。司马懿却命大军该吃吃该喝喝,并不以延期为忤。司马师担心父亲被军法责罚,司马懿问他曹真能胜诸葛亮?他想了想说不能,司马懿便笑道,那么又何必赶着去送死呢。
但,即使二十日后才到没有赶上诸葛亮的杀阵,司马懿碰上曹真,也丢了半条命。
司马懿刚带兵进了中军大营,曹真果然当即就命人把司马懿绑了,众将苦苦求情,才把斩刑改了一百军棍。司马懿一个文弱书生,哪里经受得住,二十棍就支撑不下了。
司马师和司马昭在一旁看军棍一棍棍落下,血肉渐渐模糊,司马懿的外衣都被汗水浸透了,两人又急又恨,拳头都要握出水来。
眼看着司马懿没了知觉,司马昭咬着牙,拔出刀要冲上去拼命,司马师一把拽住了他,自己闯到了曹真的营帐里,噗通就跪在地上,磕着头......
曹真看着这个算是他甥女婿的司马家的人,眼中闪了一下,又恢复了冷厉。众将见这样的情形,都齐齐跪下,认为司马懿是为霖雨所阻,情有可原......曹真站在上面俯看着众口一呼,不得不松口,余下的四十军棍日后再算。
司马师和司马昭把司马懿搀下来,司马懿早已失去了意识,四肢瘫软生机全无,灰白的头发凌乱的散落在两人的眼前、脸上。眼见这样苍老虚弱的父亲,司马师强忍着没掉下眼泪来,司马昭更是瞪着猩红的眼睛道:“血债血偿,这笔账一定要跟姓曹的算。”
司马师听了,没有说话。这一次,他没有喝止,因为也是他的心声。
因为司马懿退避养伤,曹真和诸葛亮的斗法,他鲜少参与。曹真又如何斗得过诸葛亮,曹真率军偷袭,反被诸葛亮算计,把他的营给劫了,数十万曹魏大军被打得七零八落,爱将王双又在追击中被魏延斩于阵前,曹真心急之余又添心痛。
诸葛亮计谋第一,羞辱人的功夫也了得,这时给曹真送了一纸书信。信上写了什么,司马昭不得而知,但,曹真看了之后,气急之下喷了一口心头血,自此就病倒了。
司马师把这事讲给他们听的时候,司马昭冷笑了一句“报应”,司马懿却背着手长长“唉”了一声。
司马师和司马昭对视一眼,他们都不懂司马懿的这声长叹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