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冬提着灰猫的脖子,把它从餐桌扔进了麻布袋,屋里只开了走廊灯,灯光失焦,所以再去瞧那透明玻璃花瓶里的绣球,怎么都是丧气的。他踢了一脚麻布袋,猫软软的动了动。这是一只失去了天赋的猫,猫对危险的感知应该蛮强的,彭冬想。
彭冬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冰箱放满了啤酒和面膜,并且各占了两层。他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又踢了脚袋子,力道重了好多,可那只猫还是没太大的动静,这让他有点失望,他希望它顶着袋子跳起来,把花瓶和壁橱里的碗碟打破,搅的卧室里的那个女人心烦意乱。
那女人这时应该还坐靠在床上玩手机,大眼睛早就倦了,还假模样的装作兴致盎然,她每晚如此,彭冬也不拆穿,他知道她这么做,只是为了等他先睡,他们在一张床上,但好久没感到对方的温度了。
“你怎么不睡到客厅去,”有次彭冬摸她,她恹恹的阻拦,彭冬的手掉在被子上,讥讽的说。
哦,我喜欢睡床。
躺在一张床上就是夫妻,你不能拦我想要。
“我就是要恶心你,”她非常的淡然,彭冬好多次要暴走。还有她那个手机壳,几乎把她脸全遮住的红色兔子的巨大手机壳。
上上周的一次老友聚会,彭冬把她带去了,吃饭的时候,她的手机壳突然亮相,全桌的人都呆住了,谁也别想看到她的表情,她拿着手机像是端着,那手机壳上的兔子的大门牙,欢脱的像在笑话他们。彭冬后来淘宝上搜了,那手机壳,叫“冷场神器”,她就是买来阻拦他视线,不和他说话的。
彭冬想到她一直在找麻烦,但自己一直没出息的忍耐,又恼了。于是便踢足球般,抬脚蓄力,重重的踢那麻布袋,麻布袋撞到桌角,猫好像死了。他又开了瓶啤酒,还是没等到卧室里响动静。便提着麻布袋下楼了,在下楼前,他把冰箱里的面膜全装进了麻布袋。他在楼栋的樟树边,又等了片刻,还没人喊他,心里有阵惶惶,在片亮糊糊的光景之中,彭冬起了个念头,觉得自己随时会碎掉,玻璃一样,映照出好多斑斓,却没一点精致,所以碎的时候,可能没有血肉。
彭冬提着麻布袋走出小区,他想了,也走了好多地方,但似乎这只猫扔到哪里,都不合时宜。他走到天桥上的时候,想把麻布袋丢到大车道,等大卡车来碾,猫会同的熟透柿子样,炸开,把褐色的柏油道路,染的深红,虽残忍,但灿烂偏偏痛快。最后他还是泄气了,因为那猩红的红灯,让他警觉这件事不能堂而皇之。
他又在公园坐了好久,麻布袋里装块石头,把猫沉进人工湖,似乎最好不过,等日子一长,猫就会让鱼吃掉。可在他想的高兴时,有只鱼跳出了湖面,青色的身子,又肥又好看。这,他又犹豫了,如鲠在喉,他意识到,自己以后也许不愿吃鱼了,因为不知道那些鱼吃了多少肮脏的秘密。
已是凌晨一点半,彭冬在想回家,回家敲门,有没有人开,也许她睡了,当然她也可能又出去了,找人喝酒,甚至是和人快乐,结婚几年,她32了,可她还是年轻、漂亮。总之她是不会给他开门的。
半年前,他们巧合的一起逛了次商场。彭冬要参加个重要的会议,他被赶鸭子上架的做了项目发言人,他也非常重视,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演讲的时候,总觉的少了点底气在,忽然才想到是衣着问题,应当穿件衬衫的,那显得有精气神,但令他懊恼的是,家里的衬衫皱巴巴、又发黄、还不合身。于是他便匆匆忙忙的跑到商场,只是他进门的时候,正碰上了她,两个人一愣,然后默契的他跟着她,她带着路。
“我要买件衬衫,你帮帮挑挑。”她绕他走了一圈,忽然朝他伸手,一把掐住他腰上的肉,彭冬吃痛的看她,她谩笑着,又使了使劲,她似乎想把那团溢满掌心的肉掐掉。
你怎么不穿你的T恤了。
“和这个没关系,”彭冬知道她的潜台词,她前些年,一直对他的衣着不满,嫌他穿的没有斗志,彭冬对这不以为,他从读书到现在,都是这么穿的,他们在谈恋爱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穿的,彭冬认为,当年她没有在意,现在就更不能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一直没变,所以两人之间一旦有问题,那就是她不忠诚了。
“有个项目,我主讲,没办法,才穿衬衫的,”彭冬揉着肚子走进了一家认不出名字的店,她刚刚掐的有点痛。
“怎么变得这么积极了,”她刻意慢了她一个脚步,彭冬又刻意快了一个脚步,他觉得她现在说话,总是带刺。后来,彭冬没有买到衬衫,还差点和店员打了一架,而她似乎乐意见到这个局面。他在试衣服的时候,有名男店员,一直围着她转,而她虽然高傲冷清,毫不在意那男店员摇尾巴,但他也没有从中抽身而出。她人还很漂亮,姿态也够漂亮,彭冬总是在一些不自信的场合,用自己的老婆来壮胆扬威。
“我不是你收藏的各国钞票,放在抽屉里,偶尔拿起来炫耀,”那天回来以后,彭冬指责她用来那么大的手机壳,让他在朋友面前很没有面子,她坐在咖啡色的沙发上,手机挡住脸,平静的说。
彭冬没有到自己的心思让她看穿了,心脏猛一缩,声厉内荏的说:大不了离婚。他说完之后,场面变得戏剧,她惊喜的坐起来,脸暴露在他目光中,她非常的惊喜,忙问:所以,你同意离婚了。
“大不了就离婚呗。”彭冬在夜里,越走越深,他不知道到哪了,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只猫,脚早早酸了,他穿了双人字拖出门,走的极费力,他面前出现了盛壮的树木,他干脆把人字拖踢了出去,赤脚行走,大了就是离婚,小了就是放过她,何况这本就没什么大小的,就她的一个心愿。
她近一年来刻意的找他麻烦,在商场是、手机壳是、不再下厨是、不再叠衣服是、
养猫更是。而他之所以隐而不发,是害怕她会在他大发雷霆以后,轻飘飘的来一句,“那就离婚咯。”一年前,她在床上,突然来了句:不如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彭冬一直不敢承认,他听见这话,并未有过多的震撼,甚至现在想来,也没觉得当时自己脑子混沌、短路。他当时只这样合乎逻辑的问了句“为什么”。然后她非常没有逻辑的说了一大堆,他没有听太懂,她打了个比喻,那就和你饿了,然后脑海里浮出了饺子的形状,要吃饺子。她的这个念头,就和吃饺子一样。
所以,你要吃饺子。
离婚和吃饺子一样,都是个突然有的念头,你懂了?
不大懂。
那天晚上,彭冬还是照旧入睡,等他醒来,她已经做好早餐了,煎了荷包蛋,她问他,“怎么样,我昨天晚上说的离婚。”他没有回答,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接这话。而至此后,每个早晨她都要问一遍,有天他招架不住了,便说,“你想做什么,就去,我保证从今天起,调整好心态,”彭冬吃完了煎蛋,然后就要出门上班了。“离婚,这太麻烦了,而且影响不好。”
他说了那番话以后,她就开始不做早餐,也不和他说话。彭冬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她身边还一直躺着个人,他在外人眼里是还是已婚,他爸妈打电话过来,会问问儿媳妇,只要她在,他就都是从容的。而她要是不在了,彭冬也有自信料理好这一切,只是会很麻烦,麻烦才是他不愿意的。
“说了,离婚很麻烦,”彭冬有次深夜回家,被挡在外面,她从门缝里传出一张离婚协议,他摸了全身,发现常常带在身上的笔掉了,而门缝又太狭小,笔无法从门缝里传出来,想了好久办法,他早饿了,便沮丧的说道。
她回了一句:结婚的时候,也没嫌过麻烦。
彭冬是怎么追求她的,那颇有故事成分。他大学的时候去了西藏,记得她说过格桑花好看,于是在色达附近的荒地找了好久,找到了,要给她寄回去。只是顺丰不答应寄鲜花,他想给她祝福,想不让她失望。就有了个美丽的想法。他坐在拉萨街上,把自己的旅行日记,有写字的页,全撕了, 撕的很快乐,仿佛打鼓一样。而后又小心翼翼的把花瓣摘下来,绿茎掐下来,小心翼翼的夹本子里,做成标本,这般才寄到她手里。那本旅行日记,如今已经找不到了,但本子的黄色花朵,又好看,又感动。彭冬时常借此洋洋得意,他说自己有罗曼蒂克的血统,就是太懒了。
他在爱情的时候,简直就是小太阳。但也如他所说,他太懒了。他把自己说过的好多动耳,动心的承诺给忘了,当然,她原本也该忘的。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突然想放风筝,和他说,他只笑嘻嘻的看了窗外一眼,若有所思,她一直在等他的下文,他一直没说话,她便先回房选衣服了,可等她换好衣服出来,发现他竟然睡着了。她忽然感到晕眩,感到倦极、无趣极了,跺脚直骂:你就是头吃了人参果的猪。她把他那些年的承诺,不分巨细统统列了出来,当作他的罪状。但他要不然就是忘了,要不然就是茫然的点头没有下文。
“所以,你要在离婚前完成这些心愿?”彭冬问。
“这不是我的心愿,这是你说过的话,还有,别误会了,我不想去,只是想提醒你,”她说。
“你真够无聊的。想离婚就直说,何必找这么多借口。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结婚以后,两个人的事,就是一个人的事了,那么一个人的无能,也就是两个人无能了,因此你要接受自己的不好,也就要接受我的不好,”他理直气壮的说。
“你让我感到恶心,”她说。她今天把这只朋友家的猫带回家,也是为了恶心他一下,“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她坐在沙发上,惬意的撸猫,见他进来了,轻悠悠的说,然后不经意的用眼神去暗示他的裤裆。
今天她把这猫带回来,就代表两人的婚姻,已经无可挽回。彭冬非常恨猫,他小时候在个夏天,脱得精光睡觉,胯下的小兄弟让猫给咬了。所以他们在结婚前,彭冬就和她玩笑的说,要是哪天你不想和我过了,你往家里养只猫,我就懂了。
他一天没有说话,这让她没办法说出最近琢磨出的一个更好,更恰当的比喻。之前说离婚和想吃饺子一样,其是还是有点不够精准,因想吃饺子,是因为肚子饿了,可她想要离婚,没有任何起因,就和这和抠鼻子一样,有的时候,并不感觉鼻子痒,但手指还是伸进了鼻孔。
鬼使神差的,彭冬竟然走到了自家的小区楼下,他家的灯已经熄灭了,她是出去了,还是睡着了,彭冬想了好久,对于她的去向,他这时无比渴望,最后他做了个决定,上楼去看看,要是她不在家,就离婚吧,要是在家——彭冬想到自己推开房门,有双大眼睛从黑暗中迅速的盯着他,那么也离婚吧。反正就决定离婚了,就这样决定了,彭冬念念有词,把那只麻布袋放在小区里的一个黑色大垃圾桶旁边,敏捷的往楼上跑。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门,心忽而静止,忽而猛促,他变得非常笨拙,走进屋里,像是走进一个幽深的洞穴一般。她现在是怎么样的呢?他进门以后,发现厨房有淡淡的黄光,他往厨房去,然后他愕然的发现,冰箱里原本让他扫空的两层面膜,又重新塞满了,不过塞的是啤酒,满冰箱的啤酒。
“猫呢?”她悄悄的走了出,在他身后问。
彭冬愣了一下转身,然后有愣了下说:冰箱门没关。
“牛头不对马嘴,”她说,然后就进了房间。彭冬等到房门关上之后,确定她不会出来以后,小心翼翼的又走了出去,他蹑手蹑足的下了两层楼梯,然后忽地站定,大概三息,他拔腿就跑。
他跑到楼下,在小区的樟树里狂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本静悄悄的夜晚,大风吹来,其猛烈让彭冬有迷失的错觉,整个城市似乎都在摇晃,而等他竭力跑到黑色的垃圾桶,还是晚了,那个麻布袋被吹了起来,飞到半空,彭冬仰着头看,他在想大风停了,这猫从空中掉下来,会有多惨。这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呀,可千万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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