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原创】在车上

【小说原创】在车上

1

车都快要出发了，送我来车站的妈妈还陪我坐在车座上，纠结着到底要不要让我一个人出门。

已经被她拜托嘱咐了不下五遍的车主，连同他负责售票的老婆，终于也失去了耐心。

那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卸下满面笑容，僵着脸硬着声音道：“你这分明是不放心我们么！上了我们的车，我们当然要为大家的安全负责的！”

妈妈听了这话反倒更急了，仿佛得罪了人家我这一路便难保平安似的，急急解释到：“没没没，天地良心，我真没这意思，您可千万别误会！主要是我家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门……没办法，他爸病得厉害，我实在走不开，要不咋能让孩子跑一趟啊……”

说着说着，妈妈的眼眶就红了。车厢里已经有许多人向这边看过来。

脸骤然发红，滚烫无比，众目睽睽下，我觉得难为情极了。伸出手去，我拽了拽妈妈的衣袖，皱着眉头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大妹子，你就放宽心吧！这青天大道的，天天有人来来回回走呢，也没听说出什么事啊，你说是不是？”旁边坐着的一个圆圆胖胖的大婶子拍拍妈妈的肩，表示安慰。

“就是就是。再说了，真有什么事，咱们这么多人呢，还护不住一个小姑娘嘛！”一个瘦瘦的小伙子站起来，还炫耀似的举了举自己的胳膊，不过可惜完全看不到肌肉。

旁边的姑娘轻拍了他一下，红着脸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小伙子挠挠头，笑着坐下了。

车里响起一阵阵笑声。妈妈愁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颜。

我也不由跟着大家笑了，看着妈妈：“这下放心了吧？妈你快点回去吧。出来这么长时间，爸在家里该等的着急了。”

妈妈闻言，没再坚持，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终于下了车，一步一回头地走出车站去了。

2

已经超过出发时间，车主磨磨蹭蹭半天，终于赶在管理人员过来催促之前，又拉了几个人。一眼看去，车上倒也满满当当，车主眉开眼笑地发动车，售票员开始收钱扯票，汽车终于准备出发。

下一趟车的车主脸拉得老长，站在自家车前没好气地骂骂咧咧。

公共汽车像一辆餐食餍足的巨大怪兽，慢慢腾腾摇摇晃晃向出口驶去。

“吱——”车出客运站大门，刚刚加速，却又紧急刹车，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踏着门前的台阶急急跑上车来。

今年天气异常冷，尽管已近春末，但尚未回暖，来人却是满头大汗，看来赶车赶得很急。上得车来，他轻轻拍了拍胸口，长嘘了一口气，然后很有礼貌地对满车人抱歉地笑了笑。

男人个头不高，精瘦，脸很小，狭长。是与本地人完全不同的长相。我知道的，本地人对他这样的人有个统称，叫做“南蛮子”。

这些年小城里的外地人越来越多，都是开店做生意的，小城也热闹了许多，但本地人对他们的情感其实颇为复杂。大家一面忍不住买他们兜售的各种便宜好看的东西，一面又心疼地叫唤着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让“南蛮子”赚跑了。

“南蛮子”看了看右手边最前排，那里坐着一个衣着精致的女人。从上车以来，她就一副高高在上蔑视众生的表情，不跟任何人说话；并用她精美的小包占了座，明确表达了她绝不跟我们任何一个凡夫俗子共坐的意愿。

迎着“南蛮子”的目光，她皱了皱眉，坦然地转过头去，丝毫没有腾座的意思。

车已经发动了继续向前，轰鸣声中，“南蛮子”似乎低声嗫嚅了几句，终于还是扶着两边车座的靠背，沿着窄窄的过道，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后，最终坐在了最后一排长长的座位上，抱紧了怀里黑色的皮包。

大巴的最后一排座比前面的高一个台阶，是个通座，排排坐四五个人不成问题。那个矮小干瘦的男人一个人坐在上面，仿佛显得更小了些。

和前面密密匝匝坐在一起的人相比，不知怎么的，我莫名地觉得他孤零零的样子有点可怜。

真是的，好好的，人家为什么会可怜呢？我笑自己胡思乱想。

难怪妈妈老说我还是个孩子呢。

3

车子颠颠簸簸，一圈又一圈终于绕下了盘山公路，到了平川。喧闹的车厢，渐渐安静了下来，有些人甚至开始打瞌睡了。

然而，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我来说，什么都是新奇的。我转头看向窗外，没有一丝睡意。

汽车在驶过一个小村庄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我转过头看，这次上来的，是四个年轻人。准确的说，是四个大男孩儿。因为他们看起来，也就是20岁出头的样子。

他们一踏上车来，我突然就感觉车厢变矮了。四个年轻人身材都很高大，应该在一米八以上，关键是，长得还很帅！

如果我们班的那群花痴在，不知道会不会尖叫。我忍不住弯起嘴角。

他们扫视了一圈，然后径直向后车厢走去。

领头的年轻人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目光平视，视线所及之处，恰好是他的手。

老实说，我有点惊讶。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有男人长这样一双手。

在我印象当中，男人的手，似乎都是骨节分明、刚硬有力的。

然而，那是一只极其白皙的手，手掌阔大丰厚，肌肤细腻柔润，手指纤长，几乎看不到骨节。

比女人的手还要漂亮呢，这分明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啊！我抿抿嘴，下意识地把自己有些皴皮的手往回缩了缩。

四个年轻人全然无觉，很快走到最后一排，分坐在了“南蛮子”身边。

我孩子气的毛病又犯了，感觉那个瘦小的人更可怜了，他几乎要被淹没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四人小群体里了。

4

汽车继续前行，车厢里一片安静。在车身有节奏的晃悠中，我也渐渐有些迷糊了，眼皮儿慢慢耷拉下来。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我不知怎么地突然醒了。

然后我就意识到，自己是被一种持续不断的奇怪的声音给弄醒的。

“什么呀？”我迷迷瞪瞪揉着眼睛，嘟囔着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发源地。

车里的人似乎还在睡着，头都低低的垂着。我东张西望，当我转向后车厢时，整个人被彻底吓醒了。

我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瘦小的男人，正在与四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撕扯在一起。

他死死地弯下腰，紧紧护着怀里的包。有两个年轻人正在用力掰他的手指，还有一个恼羞成怒，在他脑袋上摔了一巴掌，然后把手伸向了他的口袋。

领头的那个年轻人安坐在旁边，手里熟练地把玩着一把雪亮的尖刀，冷冷地注视着车厢里的人们。

“抢……抢……”我结结巴巴，惊讶地张嘴，想要叫醒车上沉浸在睡眠中一无所知的人们，却发现自己已经恐惧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肆虐，抢劫，伤害……这些词都是我在书上见过的，可是，那只是印出来的字啊！此刻，真正看到这样的暴行，我震惊害怕到了极点。

心咚咚地跳着，又急又重，仿佛马上就能冲出胸口去。我觉得自己上不来气了，马上就要窒息。

我用手撑住扶手，想要站起来。其实，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只知道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不能干坐着，要做些什么，快点！快点！快点啊！

突然，我的胳膊就被一只手给死死抓住了。

5

我回头，是坐在旁边的那位白白胖胖的大婶。

她抓着我的胳膊，沉默的，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愣住了。其实，即使她不拽我，我也发现，自己根本就站不起来，两条腿已经软得像两根面条，而且正在打摆子似得抖个不停。

我们轻微的动静却已经引来了一些关注的目光。我这才发现，原来，车上的人们早就醒了。

只是，他们可能宁愿自己依然是睡着的。

最前排那个高傲无比的女人抱着自己的小包，努力蜷缩在角落，恨不能隐身不见。

那个曾举起胳膊晒肌肉的小伙子拳头捏得紧紧，旁边的姑娘用力拽着他的胳膊，手指发白，眼泪汪汪。

后面的暴行还在继续着，厮打的声音闷闷的，断断续续传过来，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四个暴徒没人说话，只是狠狠地动作。奇怪的是，那个瘦小的“南蛮子”也始终不吭一声，没有向任何人发出求救。

汽车依旧高速奔驰在108国道上，司机依旧在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仿佛对身后的一切一无所知。

本来面向我们而坐的售票员，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坐着，身子僵硬，扭向前方，一下都不肯回头。

车厢里一片可怕的寂静，像我看过的卓别林的默片。然而，这一点都不好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可是，就连哭泣，也是无声的。

我依然无法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停车！我要下车。”静寂的车厢里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6

大家惊讶地回头，竟然是那个“南蛮子”！

司机没有回头，也没有做任何询问，刹车，车停了下来。

那个瘦小的男人努力挣脱四个人的纠缠，跌跌撞撞，想要从狭窄的过道里冲出来，但很快，就又被他们围了起来。

五个人就这样撕拉推拽着，从过道中，从每一个人身边，拉拉扯扯地过去了。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阻拦。

随着最后一个身影离开，车门迅速地关上了，汽车很快发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驶离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车上的人仿佛全都松了一口气。

售票员终于回过头来，讪讪地向大家解释：“那些人是这条路上的地痞流氓！真倒霉，谁知道今天会碰上这群活阎王哪！我们常年跑这条线，哪里敢惹他们啊！”

“是啊是啊！看见没有，手里还有刀呢！”有人附和。

“幸亏半路下去了，我都要吓死了，要是他们拿着刀挨个逼着咱们要钱可怎么办啊……”有的人心有余悸，拍着胸口后怕不已。陌生的声音，是那个高傲漂亮的女人。

更多的人加入了讨论，车厢里渐渐开始沸腾。

方才的寂静仿佛只是我做的一个可怕的梦。现在，梦终于醒了，这里依然是喧腾的，热闹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

7

可是，我知道，那，那不是梦！

我使足力气，“呼”地一下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向车厢后面跑去。

可是，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两边茫茫的原野，和眼前长长延伸的公路，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车上的人们也突然明白了。

我哆嗦着嘴唇，看着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哽咽着张嘴：“求求你们，打110，110，110……”

没有声音，仍然没有声音。我急得眼泪直流。

那个小伙子终于挣脱了女朋友的手，颤抖着手指拨出了电话：“喂！是110吧？我要报警……绝对不是虚报，我有证人，一车人呢，您听——”

车上的人们争先恐后叫起来：“警察同志，我可以作证，是真的有人抢劫。”

……

“哇”的一声，我突然哭出声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声嘶力竭。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哭，害怕？失望？庆幸？安慰？

大家互相看了看，又都讪讪地收回目光。

没有人安慰我，车上又恢复了安静。汽车继续向着目的地行驶，只有我的哭声在车厢里反复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