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太师明白了:侠者,忠肝义胆,见义勇为。为侠者,在心不在衣,江湖儿女,最重要的是,要有颗温良端正之心。
太子从小体弱多病,就连皇帝都觉得,他成不了大器。不过,依照传统,皇帝为他请了位老师。太师虽是文官,却文武双全,在这尚文的朝代颇受重用。年少时,他从未尝过败绩。二十出头协助刑部办案,中途败给了一人,那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云樽客。从此,他以笔为剑,再不与人武斗。
七岁的太子面如含苞待放的蓝繁缕,也似位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他望着年过半百的太师,抿嘴一笑,仿佛晚春的雪都要化开,没有半点皇子的威仪,倒颇具做江南戏子的柔腔柔调:“你,你是大侠云樽客的部下?”
他一开口,太师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三只苍蝇。这是太子给太师的极为不好的第一印象。他想,幸好,第一堂课选择在太子寝宫里上,是明智的。若是在学堂初见这孩子,他难免厌嫌之情溢于言表。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没有选择因材施教,太师教给他的第一句,是这样的道理。
这句话,也是太师交给自己儿子的第一句。
太子这孩子启蒙太晚,就这一句话,他磨叽地让陪读的书童给自己磨了一上午墨,抄了一整沓宣纸才背下来。
御膳房传来午膳,太监提着漆盒,将菜肴摆上了桌,试完毒便由宫女服侍其用膳,太监匆匆退到一旁。
太师本想离开了,在他准备起身时,瞥见太子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读,绕道他身后一看,是武侠画册,每一页画纸都记录着一种招式,那些姿势有攻也有守,执剑之人英姿飒爽,八面威风,动作旁还配有名字和注解。太师收了卷,考问他书中武学招式,他竟能对答如流。
“你晓得这上面的字?”
太子点头。
“你如何晓得?”
“母后教我识字,就是拿的这本剑谱。”太子神色有些黯淡,他的母后前不久病逝了。
“你想成为大侠?”
“成为云樽客那样的大侠,我做梦都想。那些诗句中的平仄、圣人所书的大道,读着就让人发晕,但若能拼成武学招式,我听一遍就会了。”年纪尚幼的太子,还不懂话术迂回,讨夫子欢心,快意直言时,他脸上因激动而产生的红晕,还有眼睛里熠熠生辉的花火,让人忘记了,他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太师望着他眼里的光,心中若有所思。
次日,太子被告知不必去往学堂。
太子殿前的花坛,散发余韵的不再是阵阵花香、茶香与墨香,而是面前黑袍男子由内而外凝聚的一股剑意。太傅银具遮面,仿的,正是昨日那本江湖画册中云樽客的模样。
太子信了。
往后,是披星戴月习剑的时光。
八年弹指一瞬,体弱多病的太子,悄无声息地成为了剑锋凌厉的高手,他从未与外人交过手,与他对打,陪他练剑的,唯“云樽客”一人罢。
当年练完剑,在他膝头玩耍一会的男孩,如今快赶上他魁梧的个头。
而他却两鬓斑白,束起的发丝如细腻的雪山,扭动脖子时数道皱痕像折坏了的宣纸,手背尽是斑点,扶着膝盖,放下剑时,手里便多了根拐杖,如同在掌心生根的半边硕大羽骨。他放下拐杖,挥起剑来,宛如少年,意气风发。
十五岁的太子,不再是温室中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花朵,他被允许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围场狩猎,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室和臣子面前崭露头角,效果并不理想。太子狩完猎回来,大病了一场。“云樽客”给他送药,他转了性似的让他日后不要来了。
“殿下何出此言?” “云樽客”问。
“我见到他了。”
太子口中见到的人,是云樽客。在狩猎返回的途中,他见到一伙人当街从妇女手中劫走幼儿,他跳下马阻拦,和那帮人打了一架,已是稳赢的阵仗,忽然从屋顶跳下来一人,趁他没反应过来,大力将他的剑击飞。太子认得那把剑,还有那人的招式。他大喊云樽客。三皇子与四皇子走了过来,嘲笑他无能,当朝太子竟输给江湖游侠。他不管皇弟们说什么,对云樽客抱拳行礼,愿以后有机会得他指点一二。皇宫禁卫包围过来,云樽客却将有毒的烟雾扔到他脚下,掩护那帮恶棍落荒而逃。
“因为这个,就不学了,”太师高喝道,“不学武,你要做甚?”
“以后,我要向太傅学文。”
翌日。
太师换回他原本的装束,出现在太子面前,还未发话,只见太子站的笔直,手捧《四书五经》和一支未沾墨的毛笔,声音朗朗地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请先生赐教。”
太师接过书,眼里饱含赞许:“你还记得啊。背得不错。”
“先生教过的话,自当铭刻于心。”
几日后。两名衣袍宽松之人在屋顶上横条,一个逃跑,一个死追。终于,逃跑之人体力耗尽,从屋顶上下来,在后头追他的太师,也轻盈地一跃而下。
云樽客:“你年轻时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一把老骨头了,还打得过我么?”
太师:“你也不年轻了。”
云樽客面带讥讽:“我是游侠,目不识丁,要不然老了去山野开家私塾,做位穷酸书生。”
太师:“你说话还是那样难听。”
云樽客:“你自然听不惯事实。百年后,人们忘记我满身刀疤为山匪卖命。我还是满身荣光。”
“先活过今天再说。看剑!”太师紫龙腾空,挥剑如虹,身姿似鹤,云樽客飞身使出一招铲腿,被太师灵活地躲过。太师一回身,剑似青龙摆尾朝他猛击,云樽客如腾飞的银蛇,剑尖点地划圆躲过致命一击,却被太师的剑柄戳中穴位,喷出一口鲜血。
云樽客想逃跑,被太师用剑抵住喉。太子赶到时,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
“先生。”
太子先看看太师,又看了那人一眼。
“云樽客?”
太师率先收了剑。
云樽客望向太子,不屑道:“黄毛小子。”
只见眼前剑光一闪,云樽客倒地身亡。太师身形摇晃,弯腰喷出一口鲜血。
太子去扶他,他摆手道:“无妨,只不过伤了些元气,只需静养一阵。” 但太子的手依旧紧紧不放:“先生,我背您回去。”
皇帝站在城楼上。
他原本是想眺望一番远景,顺便看看在外赈灾的三皇子今日是否可以归来,却看到一个少年背着太师,一手执剑,另一手拿着一根拐杖朝这边走来。他身边既没有宫女也没有护卫,步履并不艰难,反而沉稳中带着矫健。
“他是谁?”
“城楼下这位是太子啊。”
“太子……”
这些年,他唯独倚重三皇子,就连每日的佳节大宴,都懒得看太子一眼,对他的长相早已生疏,只依稀记得他六岁时想要爬树,却只能站在树下仰望红通通苹果的样子,还有他躺在床上被病痛折磨,不知明天还能不能醒过来的样子。当年那个文文弱弱的孩子,如今都这般大了,早已没了年少时那病怏怏态势,皇帝想:莫非,太师成了神医?
黄昏。
太师正在陪太子练字,一盒热气腾腾的桂花糕被送进东宫。太子疑惑:“哪个宫里送来的,是不是送错了?”
太监答:“养心殿。陛下特意嘱咐御膳房做的,说这是您最爱吃的。”
皇上到了。
“免礼。”
两人落座后,皇帝与太子随意寒暄一番,问他,武功是谁教的。太子如实回答,是太师。皇帝又问太师,今日之伤在哪弄的,太师笑着替他回答:“出宫打了一架。”
皇帝借让太子给太后送羹汤与探病之由,支走太子。太子退下后,皇帝若有所思:“云樽客。”
“京城的大侠,武功盖世,”太师道,“年轻时,只做过一件好事,在官道上拦下一批非法走私的货物,他也没有什么帮手独自前去,凭一人之力打败了三十六名高手。那帮人,走私的是国库,所以他成了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之人。在嘉奖令颁发不久,他就被一群不法之徒收买。他心中贪恋钱财与酒肉,不适合做侠,却又想要一个堂堂正正的称谓,还渴望世人对他高风亮节的赞誉。”
“世间哪有如此便宜之事?”皇帝道。
当年,同样是一人一剑,一个追,一个逃,云樽客败给了太师,苦苦求他放过自己,说自己的妻儿还在他们手上,等救出妻儿,他甘愿赴死。太师念他尚有一片孝心,又想起自家已有三月身孕的娘子,于心不忍,手腕稍许松弛了些,大侠却趁那一刻将他击倒。若不是京兆尹带人及时赶到,放出一支羽箭击伤他的手腕,太师早被他斩于剑下。羽林卫赶到时,云樽客的后部也赶来支援,他们散播毒气让太师等人无法上前。
这是太师第一次抓捕失败,也是最后一次。
皇帝呵斥他不是名合格的武将,败坏了军中士气。他熔了陪伴自己十五年的剑,心间感慨,若是京城第一的大侠,都是此等模样,这泱泱大国,哪里还有侠。
太师家中的贤良之妻,为他生了三儿两女,他让自己的儿子们习文,不许碰刀和剑。
多年以后,他看到文弱的太子,捧着一本武侠的画册,在他清澈的眼眸底,藏着一个豪气万方的武侠梦,原是为哄小孩开心,他突发奇想要扮成云樽客。脱下文官服,路过清澈的池塘边,他在河面,似乎看到年少时的自己。
当年,若不是为了家族,他一念之差,差点也要成了游侠。如今年近半百的他,穿着云樽客衣袍,银色面具遮面,太子殿下兴奋极了,围绕在他腰侧期盼、崇敬的目光,看他的长剑配合着黑靴扬起的轻尘在林木间飞舞,让他回到那血气方刚的年代,找回心潮澎湃的感觉。那一副铁匠精心打造的银面具,太师一戴就是八年。
“刀剑有情,”皇帝说道,“朝廷虽主张所有人守纪,明着打压侠客,但对江湖中真正高风亮节的侠义之士,却是暗道里相助和扶持。”
“陛下今日来找微臣,是为了谈江湖侠义?”
皇帝神情微变:“当年,朕将他完全托付给太医,医者一摇头,朕便六神无主。如今,三皇子嚣张跋扈,其他皇子也不成气候,你却暗地里为帝国培养一有力的储君人选,十年心血,功不可没啊。”
太师摇头含笑道:“自那日围场狩猎回来以后,太子便开始想要习文,不再练武。”
那日围场狩猎,回宫路上所发生之事,皇帝自然有所耳闻。
东宫里多年不受重视的皇太子,受到亲兄弟言语的凌辱,听说那日,云樽客还出现了,与太子发生冲突。禁卫们传来消息称,皇子们都不愿太子与他们同行,他一个人被撇在队伍后头。
皇帝并不在意那些细节,对太师道:“习武之人,难免受伤。磕磕碰碰,流了无数的血,跌倒了便爬起,再跌倒再爬起,才能成长。朕的继承人注定要比常人流更多的血,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太师笑:“陛下错了。”
“哦?”
“三皇子九岁亲政,四皇子、五皇子分别也十岁、十一岁听朝,他们现在都有了各自的封地,太子这十五年从未上过朝堂,我培养的是愚人、武夫、书呆子,于江山社稷没有半点助益,哪里是您的继承人。”
帝王沉默半晌,问:“……他是在怪朕?”
“不曾。我替你问过他了。他说为侠者不可以不孝顺父母,满腔热血应保家卫国。”
十年后。一头黑发的帝王,也变得两鬓斑白,但他的目光却变得更加犀利,他和太师站在一起,像一对深谋远虑的兄弟,只不过,太师微微含胸,他头颅高昂。皇帝第一次亲临太师府,他摩挲着那件黑袍,还有他戴过的银色面具,道:“朕想让有才有德之人继位。百年以后,才不愧对太宗打下的江山,还有先祖的辛勤守护。这些日子,朕身体抱恙,对往事感慨良多,时常梦见陈氏梨花带雨地站在画舫的窗前,述说当年的遗憾,说想朕快去陪她。朕说,朕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完,还不是时候。朕这些天一直在想,太子他,真的适合吗?”
“您该听听朝中大臣们的意思。”
皇帝去听了。其他大臣们都说,如今太子能文能武,在他身上,似乎能看到皇帝年轻时御驾亲征讨伐犯我边疆乱贼的雄风与铁骨,还有他当年笔下生花,舌战群雄的才智。
四个月后,皇帝驾崩。
皇帝藏了张无字的诏书,上面只画了朵蜀葵。朝廷众人一时间炸开了锅。“还从未见过,哪朝帝王在诏书上留画的。” “这登基的,难不成还是位公主?是不是……帝王临终前,意识颠倒了?” “别瞎想啊,圣意难测,小心脑袋。”
太师告诉他们,先皇后一生钟爱此花。皇帝与她初见时,她便携着蜀葵游湖,后来,皇帝将三千朵蜀葵运到她家,装点雅苑,也作定情之物。先皇后一生风雅,多才多艺,可惜命薄,二十四岁香消玉殒,皇帝还将棺木做成床形,为的就是将此花铺成床单和被褥,将她体体面面地安葬。
陈年往事,终于被人想起来了。一位大臣道:“先皇后只有一名皇子,便是当今太子啊。”
新皇帝登基以后,携太师登父皇曾登上的城楼,俯视山河人间。他由衷地向太师致谢。
“谢我什么?”
“您扮成云樽客的模样陪伴我的八年。”
“陛下心里,还对那位大侠念念不忘?”
“朕心中真的敬仰这样一位大侠,但绝不是他,尤其在知道云樽客的为人以后,他就已经被葬在了过去。”
“哦?”
“其实当年,朕早已将您识破,看您舞剑时候的样子,朕就在想,只要此人肯传我剑法,他是不是云樽客,都已不重要了。”
“所以,你敬仰的是侠,而不是衣,更不是人,云樽客不过就是个称谓罢了。我扮演的是你心中期盼的侠,高大威武,有着赤胆忠心,怀着一身绝学精忠报国。那些,都是陛下你自己的选择啊。”
年轻的皇帝笑道:“三月下扬州,如今三月就快到了,所有花都将盛放,陪朕微服出巡一趟,我们去看一看山河人间,品味诗酒逍遥,做一回无名大侠,侠义文臣,您说可好?”
“你圆了老夫一个武侠梦,老夫此生无憾了。”
皇帝心想:只要有利国利民之心,心中有善和德的标尺,无论是披龙袍的为君者,还是穿官服的文臣,或是布衣平民,我们都是威武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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