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上

太行山上，住了一个和尚。太阳出来，和尚扫地、挑水、砍柴。太阳下去了，和尚也休息了。日日如此，春去冬来，仿佛钟表盘上的指针，一圈一圈地转。但是，从来不会转晕了。

一个阳春，天色清明。远处的山、水，一览无余。和尚的早膳，粗茶淡饭。但是，春风吹来花的香，草的绿，格外地清新。和尚猛吸几口，沁人心脾，顿时心情大好，仿佛灌下几口美酒。然而，酒乃出家人之大戒，和尚犯戒似的，慌张地，收了餐具，出了院门。应该砍柴去了，和尚如此想，但那行迹，仿佛醉汉寻了酒香而去。

山上的路，蜿蜒崎岖，像山歌唱的那样，弯过了多少岁月流淌。从和尚来到太行山上，山上的花，开了谢；原上的草，绿了黄。小溪的水，从流淌到冻上，只多了一个冬；大树的叶，从摇曳到飘落，只多了一个风。和尚的心，曾经，也摇曳，像那未落的叶：也曾肆无忌惮，也曾去到远方，仿佛涓流的泥沙。而至于那沙，也曾遇到过那风儿吗？佛曰：不可说。也罢！现如今，和尚几乎不再回忆那些了。也许往事，不堪回首，而回首往事，触景伤情！不管怎样，也不管对与否，和尚坦然地，将那些曾经，全部当作磨练。譬如修行，路途遥远，执著前行。

因此，和尚脚不停歇，去到远处的山上。那一路上，鸟语花香，也可作欣赏。但是，和尚常住山中，山中的一景一物，平日里多见，成为了习惯。如同老友相见，互相寒暄。而今天，来到了新的地方，见到了新的朋友。和尚左右招呼，一时忙不过来。草丛里，一只蛤蟆，呱呱呱；树枝上，一只小鸟，叽叽喳。一觞一咏，溪水流淌。山路愈来愈模糊，因为人的罕至，几乎不成为路了。譬如人的坚持，许下心愿的时候，信心满满，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样子。但是，日落星辰，那些不坚定的坚持，仿佛烟火，刹那的绚烂，继而沉默了。那些坚定的坚持，细水长流，水滴石穿。和尚思想上，上了道。但是，脚下的道，消失殆尽。和尚险的摔了跤，忙专注地，寻觅道路。

和尚来到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大树拔地而起，直刺云霄，遮天盖日的枝叶，霸道地，让下面不见天日。为那些害羞的、不喜欢太阳的家伙，提供了庇护。地上枯枝落叶，堆了一地，像铺的毯子。和尚不用费力气，尽可以拾到干柴。

空气中弥漫湿润，和尚猜测，附近大约隐藏了山泉。因此，和尚不急于找拾干柴，转而找寻泉水去了。毕竟，爬了那么久的山路，不渴才怪呢！况且，寻找总是让人充满向往。虽然，也时常让人失望，甚至绝望。但是，希望的诱人之处，莫过于那可有可无之间。仿佛星辰，一闪一闪，或明或暗，若隐若现。

幸而，山泉不像星辰一样会闪烁，渐渐地，传来水流的声音。和尚循声而去，忽见一只兔子。和尚倒不诧异，也许，小兔子渴了，也想喝水，循了那水流，去寻水喝。既然小兔子先来，那让它先喝了水，再去，和尚如是想。但是，那只兔子，只蹲在离泉水几米远的地方，纹丝不动，也许偶尔蹦跶一下，和尚没太注意，自顾自地，张望、吹哨。约莫过了一分钟，但也许不到一分钟。对于等待的人来说，时间无比漫长。和尚心理催促小兔子，喝了水，快让开，没见人排队吗？那小兔子似乎不晓礼节，仍然不动。和尚稍觉怪异，想那小家伙，到底怎么了？于是要过去瞧瞧。小兔子见人来了，拼命挣扎。和尚为之一颤，大为震惊。原来小兔子的腿，被地上的藤蔓，牢牢地，缠住了，挣脱不出。

和尚本能地，怔住了，继而，双手示意，大概告诉小兔子，莫怕，莫怕！来帮忙的，不怕，不怕。和尚声音式微，仿佛抚慰受伤的心灵，极其细腻，像潮汐漫过沙丘，熨出了沙滩。小兔子象征性地，挣扎几下，渐渐地，平淡下来。也许挣扎累了，也许失去了希望。瞧那条腿儿，皮开肉绽，想必之前不少挣扎。但是，不知其法，反让藤蔓愈缚愈紧。

和尚抱上小兔子，像抱的小孩子，轻轻地，为小兔子解除藤蔓。小兔子不时地，蹬几下腿。和尚安慰道：“不慌，不怕。”小兔子马上不蹬不踹了。也许偶尔不小心，碰到了小兔子受伤处，小兔子猛地痉挛。和尚的心，同样遭了刺痛，顿时揪紧，同时替小兔子难受。不过，小家伙倒坚强，强忍疼痛。和尚麻利地解去藤蔓，抱上小兔子，飞也似的，朝山下跑去。

回到庙里，和尚马不停蹄地，翻箱倒柜，找出各式药膏。但一时找不到纱布，和尚扯下一段蚊帐，继而小心翼翼地，为小兔子诊断伤情。诊断出小兔子腿上的骨头没断，和尚稍许安心，拭去额上的汗，为小兔子清理了伤口，再将伤口包扎上。

整个过程中，小兔子纹丝不动，仿佛知晓和尚为它治伤。但也许因为疼痛，失去了知觉。因为和尚为小兔子医治时，也未用麻药。那些敷到伤口上的膏药，也是和尚平日里从山上采集来的。虽然集天地之灵气，但那药方，有的来于传说，有的出于创造，到底疗效怎样？和尚望了望窗外，双手合十，祈求上天保佑。

当天晚上，和尚一夜无眠，好似诗经里多情的少年，而那只兔子变成了窈窕淑女。如果小兔子死了，和尚仿佛杀了生，犯了戒似的，一颗心悬着，不敢放下来。天尚未亮，和尚早早地起床，察看了小兔子的情况。小兔子依然睡着，微微的气息，示意它没死。但是，能够活多久，那谁也不知了。

和尚淘米、刷锅，为小兔子煮粥。对于伤病者来说，似乎应该吃好的，以补充营养。但是，山上有山上的规矩，和尚不能破了规矩。一早上的忙乎，为小兔子煮了一大锅素粥。也不能与小兔子交流，也无照顾人的经验，和尚全凭创造的想法，照顾了小兔子一天。

第二天依旧如此，第三天过去，小兔子全无康健的迹象。和尚着了慌，反省哪里出了问题，用心不够吗，方法不对吗？但是，反省不出个答案。因为，和尚从来一个人，全无经验对比，对与否，也无从知晓。此时，和尚的心，犹如隔夜的灰，已不希望小兔子尽快康复，惟愿小兔子不那么快死去。

几天里，和尚奔波忙碌。此时，困顿、疲倦，以及夜，奔袭而来，像根棍子，朝和尚敲来。和尚晕死似的，睡过去了。睡意那么深，夜色那么浓，仿佛佳肴配美酒，香气四溢，让人流口水。恍惚之间，瞧见一只小兔子，和尚仔细辨认，认出小兔子来。和尚惊讶小兔子的腿怎么好了，而更让和尚诧异的是，小兔子开口说话了，和尚，饿了吗？和尚口水嘀嗒道：“没，不饿。”继而问道：“小兔子，你的腿好了么？来，让我瞧瞧。”小兔子道：“让你瞧瞧，你想吃了我吧！”和尚笑道：“我想吃你，我想吃你的话，早把你煮了，炖了，蒸了，烧了，烤了，炸了。哈哈哈——。”和尚的笑，戛然而止，像是按住了关闭按钮。和尚从来不曾烹炒油炸，怎么知道那些烹饪方法？和尚深深地内疚，像犯了错误。小兔子大概看穿和尚的心思，说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不过，我也不怪你，毕竟你也尽心照顾过我。我也死了，你爱怎么吃，怎么吃吧！”

和尚忽然惊醒，原来一个梦。和尚望向窗外，远方鱼肚白的天空。但早起的鸟儿早出去抓虫子吃了。和尚悄悄地，来到小兔子边上，心里窃窃地，试探地，伸手抚摸小兔子，一阵冰凉。小兔子确于昨天晚上死去了。

和尚忐忑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像杀了人，横尸现场，不知道如何处置。虽然，只一只小兔子！但是，毕竟一条命啊！尽管和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但职业素养告诉他，应该难过。出家人除了不打诳语之外，也讲究普度众生。和尚囫囵地，念了几遍经，超度乐小兔子，心情些许平定，像汽车驶过泥泞，来到平坦路面。或者轮船穿过风暴，一帆风顺了。再则，小兔子深受重伤，原本想救它来着，只不过未救好。应该负责，但也不至于背上杀生的罪名，顶多算作好事未遂。和尚心情舒畅，回想昨天夜里的梦。小兔子让和尚把它炖了吃了。那是万万不可的，和尚双手合十，向佛祖示意，以示清白。但那个梦也算是小兔子的遗愿。生前不能救它，死了应当完成它的愿望。和尚如是想。

于是，和尚刷锅、烧水。到水烧开时，和尚的心情似乎雀跃了！对于小兔子的死去，仿佛出家时剪去的发丝，和同烦心的事，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和尚即将干一件大事。不出一个时辰，也许不止，和尚忙碌地，忘记了时间。案板上，鲜红的兔肉，和尚双手血淋淋地，不宜合十，也不念什么阿弥陀佛。去到菜地，地里萝卜、白菜，倒现成，而且新鲜。不管用与否，全拔了拎回去。再找出平日里从山上采集来的各样香料，花椒、八角、香叶、草果、当归——，和尚一愣，转念一想，当归不好。小兔子应该投胎去，回来干什么？和尚拣出当归，仔细想再缺什么？突然想到柜子底下珍藏的一样东西。和尚翻了出来，一个细细的包裹，解开层层的包裹，一截枯枝似的东西。原来和尚多年前采回的人参。

临近中午，一锅兔子肉炖好了。香气扑鼻，像强盗似的野蛮。和尚不敢细看，更不敢多闻，害怕控制不住，慌里慌张地，找来一个盒子，装了进去，盖上盖子，仿佛装进了妖怪，害怕跑出来。再找来棉布捂上，以保持温度，也免看见。古人云，非礼勿视；今人云，非诚勿扰。

和尚拭去额上的汗，拎上热乎乎的布兜，飞也似的，下山去了。

山下不比山上的冷清，尤其“双十一”，商场搞活动，商家大促销，热闹的场面，好比过年。大街上，人来车挡，车来人挡，交通堵塞，不能顺利通行。和尚怀揣布兜，左碰右撞，像刚入职场的年轻人，四处碰壁，万幸没碰到碰瓷的，不然才麻烦。和尚艰难前行，体会到了前行的不易。像修行，愈到精深之处，愈幽暗。和尚来到过街隧道，深处传来歌声：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没有信用卡也没有她，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

和尚踱过去，一个年轻人，肩上挎把吉他，正专注歌唱。和尚愈靠愈近，脚下踢到一个大盒子，身体前倾，差点摔跤，怀里的布兜，也险的掉出来。年轻人停下来，摆好大盒子。和尚方才看见，刚才踢到了那么大一个盒子。大盒子里，零散的零钱，五角、一元、五元、十元，但一元居多。那年轻人面无表情，甚至略带沮丧，也许多少与此有关。和尚心领神会，不说什么。年轻人看了看和尚，什么不说，继续唱歌。

和尚胆颤地问道：“请问——。”

年轻人见和尚说话，停下来。

和尚说道：“请问，你需要帮助吗？”

年轻人大惑不解，一副丈二和尚的模样。也许年轻人的人生路上，恰巧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高人，或者高僧指点。但是，那样的情节似乎太戏剧，只有书上、电视上出现。譬如像大诗人说的那曲儿，天上有，地下无。年轻人未尝不幻想、想象。但当那样的场景，像菜一样摆到你面前时，你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年轻人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吱吱呜呜道：“我——，——要，怎么了？”

和尚释怀道：“我有一盒兔子肉，刚炖好的，要送与需要的人。请问你需要吗？”

年轻人的心，是崩溃的，表情也无，缓缓道：“不需要。”

和尚问道：“为什么呢？”

年轻人道：“不饿。”

未及和尚细问，年轻人拨上吉他，唱道，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未及年轻人唱完，和尚悄然离去。

到了隧道外，天空灿烂。和尚继续寻找需要帮助的人，尽管刚遇挫折，但全当成功之前的一个小插曲。修行也难免不碰到困难，玄奘西天取经，路上碰到那么多妖魔鬼怪。一个算什么？和尚摸了摸怀里的布兜，热乎乎的，继续前行，来到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替变幻，车与行人，各自通行，井然有序。和尚紧随行人，准备踏上斑马线，咔嚓——，一面红色小旗子，横于胸前。和尚被拦了下来。“红灯禁止通行，和尚也不例外。”一个老人笑嘻嘻地说道。和尚看了看老人，再看了看交通灯，变成红灯了。和尚也笑笑，意思遵守交通规则，不闯红灯。过了一会儿，红灯变成绿灯。老人的小旗子一收，同时吹一声哨，让大家迅速通过。和尚排第一个，第一个冲上斑马线，到了马路对面。和尚回首望了望老人。老人轻松自然，仿佛护送人到彼岸的使者，成全了别人，也快乐了自个儿。交通灯再变成红色，老人挥下小旗子，截流似的，截断了行人。那一举一动，和尚看来，仿佛佛的指意，多么伟大的壮举啊！

当红灯再次变成绿灯，和尚飞也似地，跑过去，找到老人。老人看见和尚，问道：“你不是刚过去的和尚吗？怎么回来了。迷路了吗？来，来，我给你说，你要到哪里去？”

和尚急切地，想表达什么。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从怀里取出布兜，说道：“给你。”

老人道：“什么，什么。”慌张推辞，以为遇到了骗子。

和尚道：“兔子肉，给需要帮助的人。”

老人释然了，挺了挺胸，展示道：“志愿者，义务帮助别人”继而补充道：“我不需要帮助，你给那些没吃的吧！”

和尚问老人，谁没吃的？

老人被问住了，一时回答不出来。假如，要问谁的日子不好过，那满大街的人，谁的日子也不好过。可是如今年代，要问谁吃不上饭，饿了肚子。新闻联播倒天天播，非洲、叙利亚、边远山区。可是，等那兔子肉送到，恐怕早坏了，不能吃了。老人思考半天，说道：“低保户。你找那些低保户吧！那些人幸许需要帮助。”

和尚谢过老人，揣上兔子肉，寻找低保户去了。

渐渐地，到了郊外。林立的高楼大厦，也渐渐低矮，像集合时，站的队伍一样。低矮的房屋再渐渐褴褛，像泛黄的老照片，记录下了城市的变迁。和尚穿进一条巷子，寻找低保户。老人告诉说，低保户门上挂了牌子。因此，和尚只需要找到牌子，便找到低保户了。和尚挨家挨户地看，仔细地，不落下任何一个门头。将至巷尾，一块低保户的牌子，像金字招牌一样，悬挂于大门上。和尚踏步向前，来到门前。大门虚掩上的，想是里面有人。和尚端庄了身体，准备敲门，问人允许了，方才进入。但忽闻屋里人细语，“别急，别急，急什么吗？”和尚不由一惊，虽然端庄肃然依旧，但是，心跳明显加快了。

“炖那么久了，熟了吧！”一个男人道。

一个女人道：“熟了，熟了，你吃吧！那块牌子早晚让你吃没了。””

男人明白女人的意思，谨慎道：“隔壁的人，全逛街去了吧。”同时朝外边望了望。

和尚慌张地，闪到一边，以免被发现。

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走了，全走了。今天街上搞活动，商场打折，全买东西去了。连对门的李跛子也凑热闹去了。”

男人方才放了心，继续催促女人，好了吗？女人奈何不过，舀了一大碗。男人立马狼吞虎咽，也不怕烫了嘴巴。一大碗炖肉飞快地下了肚子。

而和尚也出了巷子，只不知怀里的兔子肉，何时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