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看看叶倾城家老公……”赵晴夹了一筷子芹菜和牛肉，远程丢进埋头扒饭的李伟碗里。

李伟眼角盯着手机屏幕，手上筷子没停，从碗沿往嘴里哐哐扒饭。不锈钢筷打得白瓷碗发出叮叮的音符。赵晴有点上火，“你也学学！我一说你就扒饭，急着离桌干啥去……”

总是叶倾城家。叶倾城是赵晴的好友，是她的生活标杆。赵晴可能魔怔了，什么都叫他向叶倾城的老公林杰看齐。

林杰经营一家小公司。省内出差，他半夜开车往家赶。林杰很少在外面过夜。这哥们精气神真好！李伟心想，赵晴点他呢，他在大厂上班，就常出差在外不着家，可谁想呢！赵晴还说，林杰在家会做饭。他起早给一家子做早餐并享受这个过程。做饭的男人最帅，赵晴说这话时斜眼瞄他，看他的反应。李伟理直气壮地表示不理解，叶倾城的妈妈——孩子的外婆也在家的，再不济，叶倾城家还有一个阿姨呢。

李伟想，有老人家在，他那么勤快做劳什子！他家一起照看孩子的同是外婆——赵晴的母亲。赵晴说和婆母同住不习惯，就请来了岳母。岳母在，李伟觉得省心，不用来回处理婆媳之间不断的小龃龉。虽然赵晴和岳母时常因为孩子吵嘴，总归是亲母女，第二天两人又跟什么事没发生一样。

吃完饭，李伟瘫在沙发上，他双臂上举，手机悬在眼睛正上方。他手指跳跃，回复着非工作时间也不放过他的工作消息。

老婆和岳母吵起来了，战火先是燃起在孩子的房间，这会儿已转移到客厅。

“妈，我说了我教育孩子的时候你不要插手，不要过来拉劝，我说过很多次了……孩子的臭毛病都是你惯的……”

“那我说不要动手不要动手，你听吗？”岳母系上围裙，转身进了厨房。

“这是在我家！我教育我的孩子……”赵晴的声浪在地板和天花板间乱窜。

李伟叹了口气，从沙发起身，他绕过赵晴背后，轻轻把大门关上。他们住的是公司集体人才房，他不想家里的声音不小心就落到同事的耳里，传播在公司茶水间的嘴里。

“你看看叶倾城她妈……叶倾城也打孩子啊，她妈就是女儿说什么是什么，四川女人下手比我狠多了，她妈都是在旁边说‘打得好’！”

好家伙，又是叶倾城家！赵晴不止不放过自己，连岳母也没放过。

李伟无意参与母女俩的争端，他踮脚悄无声息地离开客厅，闪进房间里。

02

赵晴带孩子去参加叶倾城家的生日派对。小寿星是倾城的大儿子，和赵晴的儿子同龄。时光荏苒，玉走金飞，两家孩子转眼七岁了。

不同的是，赵晴生完儿子后再也没有勇气要一个，而叶倾城五年抱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叶倾城曾和赵晴甜蜜地抱怨，老三香香是林杰执意要生的。林杰说，以后叶倾城老了，还是女儿会疼人，甚至真到不能自理那一天，给她擦背洗澡的大概率会是女儿。赵晴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对林杰高屋建瓴为老婆的老年生活规划大为感叹。反观李伟，他对多要一个女儿的提议总是支支吾吾的态度让赵晴更加憋闷。

到了叶倾城家，进门是扑鼻的馥郁花香，客厅墙是气球和彩带的海洋。茶几上的茶具撤了，满眼是孩子们爱吃的。孩子们在地毯上看电视，吃零食，玩玩具。赵晴和叶倾城倚在餐桌边，姐俩喝着叶倾城母亲张姨刚打的牛油果奶昔聊天。三岁的香香窝在外婆的怀里，小脸白里透粉圆嘟嘟的。

“香香今年九月就上幼儿园了呀。”赵晴忍不住上手，滑腻香软。

“是的呀。等香香上学了，我可以回老家喽。”张姨轻轻拭去女孩嘴角的巧克力渍。

张姨的脸圆润饱满，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模样。她的笑脸有浅浅的梨涡。

“我妈今天又帮人摆小摊的扫尾了，说人家早收摊好回家。家里一堆菜，你们今天要吃完晚饭才准走……”叶倾城招呼小朋友先吃纸杯蛋糕，“生日蛋糕等孩子他爸回来开吃哦！”

是周末，林杰加班。午饭后等了许久未见人影。

“这个人……发信息说晚点回就没动静了，看他回来我有他好果子吃！”叶倾城是个暴脾气，她恶狠狠地放话。

张姨看着女儿笑，“你知足吧，我这个女婿很难得了。你命好，你爸要是有女婿一半，我给他洗脚水端到跟前……”

赵晴附和着，“你家他爸是能者多劳。你看你家养三个孩子轻轻松松，我生二胎都不敢哟！”

当林杰拎着周家金店的礼袋出现在门口，叶倾城的怒意在消散。他抱过妻子说，儿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叶倾城埋怨着老公选的戒指款式老气，却笑成了娇艳的玫瑰花。

03

捱到下班，赵晴幸运地在第一趟公交经过的时候挤上了车。她被紧贴她后背的人挤得前胸贴在别人的双肩包上。几次车子转弯急刹的时候，她的头栽到了一个高个男人的脖颈上。她想起前两天孩子外婆说她脖子和后背疼。赵晴想，该带妈妈去医院看看，或者需要做个全身体检。

她想起叶倾城说刚带张姨体检，先问一下她吧。

“你妈妈心理素质怎样？”

赵晴诧异，“你怎么这么问？”

“如果你妈心理素质不错，做个全身体检挺好的，”叶倾城顿了顿说，“你知道吗？我妈做了个全身体检，心电图异常。阜外医院不是心血管科好嘛，我们带她去复检，医生把她吓到了……”

“啊？怎么回事？张姨身体没事吧？”

“没那么严重，但是她被吓坏了。她总是容易相信所有人说的话。坏就坏在我们忘记先给医生打个招呼……我妈帮我们带孩子七年了，我本想她回老家前带她检查下身体，没想到……”

“嗯，跟张姨疏导一下，我带我妈去看下外科就好了。”赵晴放弃了带母亲去全身体检的想法。

赵晴的犹豫在母亲干净利落地拒绝去医院的提议后变得可笑。母亲在楼下药店买膏药贴了贴，再没在赵晴面前喊过一声痛。

04

十一假期，赵晴的母亲为农村社保的事回了一趟老家。回来那天，赵晴看母亲有点打不起精神。她忘记关水，鸡汤忘记放盐，洗衣机忘放脏衣服在空转，赵晴几次看到她愣愣定定地望着某一处出神。

赵晴向李伟使了个眼色，李伟识趣地跟进房间。

“叶倾城她妈也回老家了。你知道他老公给他岳母哪个数吗？”

李伟的眉头皱了起来，瞪眼，“多少？”

赵晴竖起四个手指头，在李伟面前晃了晃。

“四万？”李伟舒了一口气，点点头，“她妈帮了那么多年，也应该……”

赵晴打断了他，“四万，怎么可能？加个零……”

李伟抿抿嘴没说话，默默竖了一个中指。他看到赵晴乜眼给了一记飞刀，他把中指缩了回去，伸出大拇指缓缓比了个赞。

“一个月五千，十二个月六万，七个十二月……我听叶倾城是这么算的，说算是给她妈的养老钱。”赵晴打开手机计算器，忽然她抬头定定地看李伟。

老婆要讲正事了，李伟也不装糊涂。“你是说妈的村里那个社保年份补缴的钱，我们也出点，对吧？”

“嗯嗯。”赵晴难得地露出小女人的娇羞，勾住李伟的脖子吧唧了一口。

李伟咳了两声，无奈地笑，又点点头，是应该啊。

赵晴兴冲冲地去找母亲，说要给母亲分担一份费用。“妈，我看你回来不怎么开心。我知道你有一些积蓄，但是你让我做女儿的也出一份力。”

母亲欲言又止，“不是这个事。”

“那是什么？”赵晴很疑惑，“那你闷在心里的是什么。”

“我这次回去看了一个老姐妹。就是那个总爱逗你的尤姨你有印象不？她的儿子跟你差不多大的。”母亲像喉头堵住了，声音如木头般生涩，“她喝了百草枯……”

“百草枯？农药？”

“人救过来了，活也不是很想活了。她攒了很久的准备交社保的钱，被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偷着赌掉了……”

赵晴想起小时候在村里听大人聚着聊天扯八卦，有听过喝农药的，跳河的，上吊的，寻死的手段多样，寻死的群体多是中老年女人。有的是因为邻里争吵，有的是因为家庭纷争，有的是因为受不了重病折磨不想拖累亲人，寻死的导火线什么类型的都有。没想到过了二十多年，这种事还在发生，而且就发生在身边，不由得一阵唏嘘。

04

这天，赵晴的母亲说，远远地好像在菜市场看见叶倾城和她母亲了。又像又不像，她不是很确定。

“叶倾城哪有时间去买菜？她妈不是回老家养老了吗？”赵晴没头脑地问。

她抬眼看见母亲欲言又止的表情，马上闭了嘴。母亲也想过回家养老的吧？她也希望自己陪她去买菜？

赵晴想着既然张姨回来了，她能约一下叶倾城出来吃个饭，两人好久没见了。

“我出不来，我妈病了。她睡不着。我带她回来看病。”叶倾城的信息很晚才回过来。“晴儿，你有空来家玩。”

赵晴带了几盒古汉养生精，这是她们家乡人眼里补气血的好东西。她喜欢张姨，希望张姨健康。失眠在赵晴眼里不是大事，调养一下就好了。

可是在叶倾城家看到张姨，赵晴大吃一惊。眼前的老太太，已找不到印象里圆圆脸欢喜模样的影子。她两眼深陷进去，疲惫与忧虑在深邃的黑洞里交织，眼下的黑色像阴沉迷蒙的云。她看向赵晴的眼神不似从前的和煦温暖，而是如冬天的洞穴般冰冷。

她没有招呼赵晴，微驼着背缓步走开了。

叶倾城的憔悴也是赵晴不熟悉的。她常年如瀑的黑长发随意地低束在脑后，白衬衫空荡荡地飘在身上，她看着连常年一百出头的体重都保不住了。

“怎么回事？张姨怎么了？”

“说来话长啊，晴儿。不是你过来了，我都不知道找谁说。”叶倾城向里屋看了一眼，慢慢地说。

05

叶倾城是在母亲回去老家半年左右发现不对劲的。

母亲与她和孩子视频的时候眼神涣散，一两个词语地蹦，句子破碎，说不了几句就喊累挂电话了。

她问同在老家的父亲，父亲吞吞吐吐地说母亲已经有几个月没怎么合过眼了。

“没合过眼是什么意思？”叶倾城冲他爸大喊，“妈妈总是别人说什么信什么。你对妈妈做了什么吗？”

“我能对她做什么？她都是有养老金的人。每天想七想八的，总担心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她就是太闲，才弄成这样……”

叶倾城问母亲有没有吃药，母亲说有吃安定，但是不怎么好买。刚开始吃能睡一会，渐渐地一两颗已经失去了效用。

“你有没有去医院？爸爸有没有带你去医院？”

“去花那个钱，浪费……你不知道你爸嘛，他不是你找的老公那样，你找他的反例，对的……他骂我脑子坏掉了，睡不着，活该……”

叶倾城赶回了老家。她以为只是失眠而已，医院总有办法。

母亲先是看了西医，西医开了镇静催眠的药物。刚开始的时候，药物让母亲能睡上一两个小时。

母亲好一些了，她给叶倾城说她睡不着的夜晚。彻夜难眠的时候，她同窗外的星星一起睁着眼睛度过长夜。她想起来很多陈年旧事。夜晚不再是香甜的梦乡，而是充满荆棘和阴沟的地狱。她数数，常常数着数着忘了数到几，重新再数也无济于事，她努力闭着眼睛，等到每一个黎明的第一束光线。

渐渐地，安眠药不再有效，母亲也不再吃。母亲日渐消瘦下去。

叶倾城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老师给她打电话孩子在学校调皮捣蛋，注意力不集中。她知道她离家有点久了。她把母亲带回了她的城市。她想，一线城市的医疗资源总是更好的。

母亲还是睡不着。叶倾城辞了职，她开始带着母亲奔赴各家中医院。有的说，是肝火旺盛造成的。有的说，是更年期的结果。不同的中医方子都试过了，效果微乎其微。有一天，一位医生提醒她说：“可以去精神科看一看。”

脑CT做了，心理测试做了。精神科的医生开出了抗抑郁和焦虑的药物。

这个药让母亲能睡得着了，却也渐渐扼杀了母亲的活力。

06

“你知道吗？晴儿，我在睡眠障碍科排队的时候，排队的中老年女人特别多。她们有的有人陪同，有的就只有自己。她们的状态和我妈好像，哀伤而紧张……”

赵晴伸手从后面上而下抚着叶倾城的背，眼前脆弱的女人已不复她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妈总是觉得好一些又擅自减药，病情反反复复……”

“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我给她在老二学校找了清洁工的工作，我想着她忙起来可能会好一些。她做一个月就被开除了。她现在的状态达不到人家的工作要求，她总是忘事……你能想到我还干过什么吗？我妈不是很信别人的话嘛，我塞钱给算命先生，让他在我妈面前说一些好话，希望能给她好的心理暗示……”

“我什么都做了……”

“你做得很好了，倾城。”赵晴轻捏她的手，叶倾城在啜泣。

赵晴想，张姨有个好女儿。老家村里走上绝路的那些女人，身边人可能甚至没觉察到她们的异样，她们甚至没走到医院精神科的门边。

回到家，赵晴一进门就满屋子找妈。母亲走出来，猝不及防被她抱了个满怀。她在女儿的怀里身体僵硬。“妈妈，你的背还疼吗？明天，我们上医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