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怨兽

作者: 北风屁 | 来源:发表于2018-08-02 20:44 被阅读0次

    他父亲没有良心,在他幼小的时候撇下他们母子俩,一个人进山里练铁砂掌去了。

    他长大了,去山里找父亲,他要问问他为什么抛弃他们母子俩。

    他在一座山岗上找到了父亲,父亲的双手已经磨掉了,小臂光秃秃的,正在用肘关节击打砂袋。

    父亲看见儿子,悲喜交集,停下肘子说:“孩子,你长大了!”

    “你为什么抛弃我和妈妈!”他说,“就为了打这个破砂袋?”

    他的父亲举起半截胳膊,示意他打开自己的衣兜,他在父亲的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条小蛇。

    “它叫哀怨”父亲说,“它吃空虚的生命。”

    他看了看那条筷子大小的蛇,它懒洋洋的,表情冷漠得像根脚趾头。

    “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就这么长,一直没能长大。”父亲得意地说:“我来这里打砂袋,用力量消耗生命,它就没有空虚的生命可以吃了。”

    “它长大了又会怎样?”他问。

    “它能长到蟒蛇那么大。”父亲说,“那它就会盘踞在生命里,释放阴郁的云,遮蔽阳光,生命从此再无欢乐。”

    “记得奶奶吗?”父亲接着说,“奶奶临终前一直在诅咒,那是哀怨在折磨她。从前奶奶口袋里有一条哀怨,她找不到消耗生命的方法,哀怨吃她空虚的生命长大了,完全占据了她,到后来奶奶能够驾驭乌云在夜间飞行。”

    他想起了瘦小的奶奶,记忆里她总是在数说自己的各种病,不断地哀号,有时突然的愤恨从她脸上像鸟一样俯冲下来。那就是吃她生命的哀怨?

    “有一天我在口袋里发现了这条小蛇,”父亲说,“这是我母亲遗传给我的,我的性格里有哀怨的基因。”

    “这就是你跑到这里来打砂袋的理由?”他说。

    “是的。”父亲说,“这样我的哀怨就不会长大。”

    “那你不能在家打吗?非得跑到深山老林里来,把我们撇开。你知道我们有多艰辛!”

    “我知道你们很艰辛。”父亲毫不愧疚地说,“艰辛是可以忍受的,但哀怨无法忍受。我也没法在家里打沙袋,声音那么响,邻居们肯定不乐意!再说了,如果你妈妈看见我把手掌打没了,她会把我拦下来,再也不让我打沙袋了。”

    他到山里来的目的是要让父亲良心受到谴责,没想到父亲居然这样振振有词,问心无愧,冠冕堂皇。

    "对于家庭你真的问心无愧吗?”他说。

    “我尝试过。”父亲说,“在菜市场讨价还价根本无法消耗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反而越来越空虚,当空虚袭来的时候,我口袋里的哀怨就会蜿蜒着鼓胀起来,家里也就阴云密布了。怨恨,忧愁,厌恶,悲伤在家庭里传播,我们甚至遗忘了从前有过的幸福。

    “我们家族的哀怨史告诉我,如果任其生长,只需一个阴冷的雨季,哀怨的体量就会远远超过我的力量,我再也无法跟它对抗,它将永远盘踞着我的生命,驱使我,为它散布阴云。我越衰老,它越强盛,当我恨恨而终的时候,它已经在这个阴郁的家庭里培育出了性格基因,它会寄宿到另一个家人的口袋里,去吃另一条生命。

    “后来。”父亲用胳膊肘迅猛地击打了两下砂袋,继续说,“我发现练铁砂掌可以消耗我的生命,在打砂袋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我的生命变得充实有力,再也不会感到空虚了。”

    “可是你现在连手掌都没有。”他说。

    “有没有手掌不是重点,”父亲说,“重点是这种击打方式,简单有力又有节制,你感觉到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你用每一个扎实的动作把它释放出来,变成有力地一击,这是一种愉快的生命体验。”

    “他在装逼。”他想,“我了解他强词夺理的能力,在家的时候,每一次争执的结局,都是母亲在他的伶牙俐齿前以泪洗面。他若起性做一件事,就任性到一群牲口拉不住,对谁都不管不问,你若责备他,他就摆出一大堆理由。”

    “那你打算打到什么时候?”他说。

    “打到把那个怪兽活活饿死。”父亲说。

    “你真得能饿死它吗?”他说。

    “不确定,”父亲说,“但是我死了,它也就死了。”

    “你是打算把自己打死在这里咯?”他说。

    “如果有必要的话。”父亲说。

    “你已经忘记我和妈妈了吧。”他说。

    “不会的,”父亲说,“在我打砂袋的时候,我会想着你和妈妈,想到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们很安宁。”

    “这么说你抛弃我们,是为了我们的安宁?”他说。

    “不全是,”父亲说,“我是在拯救自己。如果我不拯救自己,跟你们在一起,你们会遭殃的。”

    “哈哈,说到底你还是为了自己。”

    “也可以这么说。”

    “那再见,我们不会原谅你的!”

    他转身下山,在山路的转弯处他摸了下自己的口袋,他的父亲远远地看到了,朝他喊:

    “孩子,你遗传的是你妈妈的基因,你妈妈打砂袋会头晕。”

    他回家见到母亲,说:“妈妈能不能给我看看你口袋里的东西?”

    母亲从围裙兜儿里掏出一只小耗子,摊在手心儿里。

    “它叫勤俭。”母亲说。

    “它吃生命吗?”他问。

    “老鼠怎么会吃生命?”母亲惊讶地说,“老鼠吃粮食。”

    “它会不会长得很大?”他又问。

    “它吃得那么少,”母亲说,“怎么长得大。”

    “妈妈你知道爸爸口袋里的东西吗?”他说。

    “他早就不管我们了。”母亲说,“我们管他干嘛!”

    母亲把耗子装回口袋里,饭要糊了,她飞也似地冲进厨房。

    他回到自己房间搜遍了所有衣兜,连一只蛐蛐都没找到。他坐在床上想:“我还没有成熟。”

    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兽是什么,他再也没有穿过带兜儿的外套,他不想知道。

    经历了世事沧桑,他明白每个人内心都有自己的苦衷,这些苦衷一经解释,矛盾重重。他觉得他的父亲是可以原谅的,父亲只是在用一个理想的自我去逃避现实的自我,为此他找了诸多借口,离家出走,但并非十恶不赦。

    他想再去山上看看父亲,看看他磨损到什么程度了,他的怪兽有没有饿死。

    他登上那片山岗,他的父亲早已变成了肥料,山岗上草木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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