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阮小七没有听到闹钟响，她是被一个噩梦吓醒的。梦里的情绪似乎影响到了她，她满头大汗地在床上愣了一阵才朝床头放着的闹钟望去，快到八点了！她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连忙洗漱换衣服，今天的早饭怕是又没机会吃了。

阮小七把门卡刷在考勤器上时，电子屏刚好跳到九点。她长舒一口气，拖着步子来到自己的座位上，趁着开电脑的十几秒偷眼看了一圈办公室，她发现公司今天似乎有些反常，明明已经到了上班时间，好几个位置上却还是空的。阮小七入职的这家公司还是一家相当传统的贸易公司，主要做进出口纺织品生意，她入职三年还在底层奋斗着，公司高层大多资历深厚，随便提出一个都是在公司待了十几年的老员工。这些老员工大多时间概念很强，迟到或者缺勤简直比做错一单货还要严重。阮小七趁着没什么人，拿着化妆包去厕所隔间迅速地给自己化了个妆，今天的状态有些差，她反复了几次才勉强用遮瑕膏遮住了黑眼圈。

再次回到办公室时，她发现同事差不多都到齐了，办公室又恢复了往常的忙碌与嘈杂，电话声此起彼伏地响着，听来透着一股心浮气躁的感觉。阮小七点开自己的邮箱发现将近八十封未读邮件，她微微叹了口气，打开面前的黑皮本，上面罗列着今天的未完事项，她在那张列表的最后又填上一项“下班前，看完所有未读邮件，并回复”她的目光在“回复”这两个字上停留了一会儿，心里一阵无奈。忙了差不多一上午，阮小七才觉得胃烧得难受，她记起自己早饭还没吃，看来今天又要两顿并一顿了。时间刚过十一点，她捏了捏有些酸疼的肩膀，拿着水杯来到茶水间。公司的茶水间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公司位于整栋商务楼的第十层，大块的落地窗前摆着一条长长的条桌，坐在圆形的吧台椅上可以鸟瞰整个商业中心的街景，要是到了晚上，从这儿往下看就像俯视整片星河，有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但今天，阮小七再往外看时却没了往日的好心情，她发现二楼平台上有一摊白乎乎的东西，她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只死猫！那只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白色的皮毛就像年久风化的墙皮，有一小团内脏从脊背拱出，看着着实有些恶心。阮小七立刻收回目光，喝了口热水。她掏出手机想给男友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屏碎了，点了几次电源键屏幕始终漆黑一团，她记不起手机究竟是什么时候摔坏的，难道是她昨天睡觉前刷手机，睡着了不小心把手机摔到地上去了？唉，看来这个月又存不了钱了，她忧郁地撇撇嘴，居然有些怀念起学生时代怎么摔都不会坏的诺基亚来。

中午时分，同事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办公室。阮小七在办公桌前发了一会儿呆，她不想去楼上油腻的职工食堂吃饭，觉得去底楼便利店买个便当或是饭团当午餐。正值高峰时段，便利店也聚集着不少人，收银处排着长长的队伍。阮小七从冷藏架上拿起两个仅剩的饭团排在队伍的最后。便利店的简易用餐区早就满了，于是她拿着两个饭团，乘着电梯一路向上来到二十层的大露台上。这个露台阮小七来过很多次，风不大时来这儿吃饭比公司茶水间的视野还要好。此时露台上没多少人，她找了个不错的位置坐下，面前错落有致的建筑大楼和环绕其间的高架桥都尽收眼底，阮小七有些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初来这个公司时总喜欢这样站在高处俯瞰整幅街景，想象着自己终有一天也可以在这些高楼大厦里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可她和男友一起努力了几年，存钱的速度总比不过房价增长的脚步。现在这个想法已经很少再出现在她脑海里了，可不知为何，今天这个念头却格外强烈。她剥开一个饭团，温软的米饭的吃进嘴里觉不出味道，好在空落落的胃里总算有了点食物，这让她好受了一点。刚想剥开第二个，阮小七突然发现自己的小腿有些痒痒的，有个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脚边钻来钻去。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只猫。这只猫是位于二十二楼的职工食堂里养的，只要去过食堂的人都认得它，它刚来时还是只惹人怜爱的小白猫，短短几年的时间已经被养成一只身材滚圆的肥猫。这只猫在阮小七脚边喵喵地叫着，两只琥珀般的眼睛直盯着她手里的饭团，她苦笑了一下，剥开包装纸掰下一小块来放在猫的面前。猫看了看她手里的，又瞧了瞧自己面前的，然后低下头吃了起来。

好歹勉强填饱了肚子，阮小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手头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完成，她一想到邮箱里还有八十封未读邮件，就觉得有些泄气。她去茶水间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她看了眼窗外，天气很好日光在对面高楼玻璃砖墙的折射下泛着宝石般的光泽，她想到了二楼平台上的那只死猫，下意识地强迫自己不要往楼下望。她拿起杯子黑色的液体腾着香味迷人的热气，阮小七刚转身就听见背后“喵”地一声，她猛回头一看，发现露台上的那只肥猫居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茶水间里，她朝办公室的方向看看，还好并没有人发现闯进茶水间的这个不速之客。阮小七慢慢走近那只猫，想趁人不注意时把它赶出去。那肥猫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并不给她接近的机会，身形一闪就顺着茶水间的门窜了出去，消失在阮小七的视线里。

一个下午，阮小七都显得有些左立不安，她总觉得那只猫或许正躲在什么角落，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冲出来吓人一跳。黑皮本上的未完事项逐条被划去，似乎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就临近下班的时间。原来真的进入工作状态忙起来之后，不光是那只猫就连时间的流逝都会统统抛诸脑后。阮小七看着黑皮本上的最后一项，无奈地将鼠标移到了邮箱的位置。刚准备点下去的一瞬，办公室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她听见有人说：“时间到了，快去会议室。”阮小七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见周围的同事纷纷朝大会议室的方向走去，她脚步迟疑地跟在最后。

到了会议室，阮小七才觉察今天大家穿的衣服颜色都有些相似，坐满一整个会议室显得黑压压地一片。她坐在最后的位置上，看着投影仪放在幕布上的几个大字才想起来，公司里有个小福利就是每个月都抽出一天为当月过生日的同事，切蛋糕送祝福，当然过生日的员工也会从当月工资中收获一笔小小的生日津贴。此时正值六月，阮小七想到自己的生日是阴历七月，至少要再过两个月才到。果然屏幕上几个过生日的名字里并没有自己的。会议室的桌上还放着待切的大蛋糕，阮小七盯着那个黑白相间的盒子出神。她和男友相恋三年，双方都见过家长原本顺理成章今年就该结婚成家了，尽管房子还一直没有着落，可两人还是商量着要在她生日这天去民政局领证结婚的。但她前两天和男友吵了一架，至今还没有和好。原本上午还想借着死猫的事主动联系他，却发现手机摔坏了。

阮小七想到这儿觉得有些惆怅，眼角微微泛起水光。突然“喵”地一声将她拉回现实，她循声望去看见那只肥猫正出现在会议室的门口，还没等她反应就三两步一下窜到会议桌上。阮小七“唰”地站了起来，看见那只猫蹲在蛋糕盒上，示威般地与她对视着。这时，她发现有些不对劲，好像除了自己并没有人发现这只猫的存在，所有人的眼睛只是朝着主持人和幕布看，没有人注意到桌上趴着的肥猫。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瞧了眼身边相熟的同事刚想问问她是否也看见会议桌上的猫时，却听见她正和她另一边的同事窃窃私语：“唉，没想到小七会这么想不开，这么年轻就……”“是啊，听说她跳下去的时候，食堂的那只猫正待在二楼平台上，也被她一起带走了。”阮小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跳楼了？还把食堂的那只肥猫给……压死了？不可能啊，她明明好好地来上班，还给那只肥猫分享了自己的午餐……

阮小七决定要捉住会议桌上的那只猫，今天所有怪事都是从它闯进公司茶水间开始的……对！只要抓住它，抓住它那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她从后排快步地走到第一排，小心翼翼张开双手猛地朝前扑去！“喵”地一声过后，她觉得肩头一重，那猫竟踏过她的肩膀跳下了会议桌。阮小七刚起身想追却听见身后总经理用异常低沉的声音说：“阮小七已于昨日晚八点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享年二十七岁……”不对！这……肯定是哪里搞错了吧……不正常啊，太不正常了……她晃了两晃，勉强站直了身体，“啪嗒”一声手机从口袋里滑了出来，她弯身捡起蓦然看见屏幕亮着，锁屏上提示有一条未读信息。阮小七有些失魂落魄地试了好几次才把手机解锁，点开那条消息一看，突然感觉有道凌冽的风朝自己扑来，整个人不断地朝下坠落，她全想起来了……

她是跳楼了，从公司二十层的露台那里一跃而下，带着对这个世界所有的遗憾和眷恋。阮小七努力回忆着自己跳楼的那一刻脑子里究竟想到了什么，是与她相处三年却还是主动和他分手的男友？还是始终没能实现渐渐被现实消磨殆尽的买房梦？阮小七退出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摆着两个饭团和一杯正冒着热气的咖啡，饭团边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这是你最喜欢的饭团”。她短暂地一愣，发现肥猫不知何时蹲在她的桌上，正满脸慵懒地蹭着她捏着便利贴的手。阮小七的手一颤，那只猫伸了把懒腰，从她的鼠标踩了过去，电脑的屏幕被点亮了，此刻光标正停留在邮箱那已经变成一百二十多封的未读邮件上。她滑动鼠标点开最上面那封，上面赫然写着“傻姑娘，本来还想生日请你吃饭呢。”再点开一封“有好多人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很想你。”阮小七没有停下，她一封封地点开，看完最后一封，已然泣不成声。肥猫从办公桌跳到了阮小七膝盖上，“喵喵”地朝她叫着，尾巴时不时地扫过她的手臂。她用手拭了下眼角，一滴眼泪正停在指尖上泛着一层光，那点光渐渐扩散开，笼罩住她整个身体。

最后，阮小七在完全消失的那一刻终于想起自己在跳下楼坠向地面的那几秒内，脑海里浮现的念头仅仅是：这个世界正是好美啊！彼时，日光正照在高楼的玻璃砖墙上泛着宝石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