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烛光里闪过一道黑影,光落在来人的脸上。九阎王仰头把壶里的酒一饮而尽,溢出的酒滑落在肌肤上,慢慢的衣襟处开出一朵形状怪异的花。他懒懒的开口,“老七,你又来道别?”
光从脸上退下,七阎王上半身倾斜,故意压低声音说:“这次不一样。还记得我上回同你说过的册子吗?”他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答话,甚至缓缓闭上眼睛,急切说道,“魂魄分为三魂七魄,天、地、命为三魂,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为七魄。我按册子上记载的方法分割出一魂一魄形成另一个具有独立行动能力的七殿阎王。老九,你睁开眼睛看看。”
九阎王坐直,手指轻轻抅动,殿内所有蜡烛的火齐齐蹿高。他幽幽地盯着火光里的东西,样貌与老七无异,气息虽弱却稳,双眼黑得空洞,看久了有股奇怪的感觉。他看向老七,问:“你不怕他会异魔?”
“不会。”七阎王坚定地说,“我只给了他力魄,没可能异魔。而且他没有我的记忆,这样一来办事效率高又公正,还不会因为我贪玩惹出很多事儿。嘿嘿,你是他记忆里的第二张脸。按人间的说法,我是娘,你是爹,是不是很棒?”
“滚。”九阎王心中隐隐不安,“少了一魂一魄对你没有影响吗?”
“放心!这百千年来修的法力足以弥补。”他说着避开九阎王的视线,看着“自己”走去,“老九,以后就叫他分魂,简单明了。还望多多照顾。告辞。”
“告辞。”分魂拜别,他和七阎王并肩走出九殿阎王府。
偌大的九阎王府又只剩主人一个,所有的蜡烛在他一挥手后皆消失,这本就是法力造出来的人间物。九阎王的视线收回,眼帘低垂,睫毛一颤一颤,洒在桌上的酒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只是坐着,心里空荡荡,脑子里的东西很旧很旧。
(二)
话说七阎王留下分魂在七殿阎王府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四处游玩,赏人间春夏秋冬,历白天黑夜,受阴晴风雨,千百次不厌。当然,所谓的不厌是除了正午的太阳,实在是太伤鬼了。在分魂开始接手七殿府的几年里,七阎王时不时就会回来“检查工作”。可时间无尽,他由原来的一年回几次到几年回一次,再到几十、几百年回一次。而今也不知是距他上次出现的第几个百年了,他怕是觉得千年回一次也可行的。
这日,黑白无常急匆匆地来到九阎王面前,话还没说就先跪下,白无常道:“殿下,我等前去人间引游魂归地府时,在一座山寺下遇到一群披甲的和尚怨魂,他们执念极深,我等能力有限,叫不动。”他说着低下头用手肘使劲怼身旁的黑无常。两个挤眉弄眼,一推一撞了好一阵还是没有谁要继续说下去。九阎王本就难得心情舒爽,见他们这般不由得生烦,他把酒杯用力放在桌上。
“嗒”
殿内霎时死寂。黑白无常吓得身子一颤,对于这个他们侍奉了刚好一千九百三十一年的新王的脾气还是了解一点的。如今的九殿阎王是在短短百余年间就从恶鬼坐上阎王座的,无论胆识、本领和计谋、手段都是令人惧怕的。黑无常跪着上前两步,说:“他们不像鬼不像魔不像佛,四不像啊!且现已有游魂聚集。我等无用,愿事后领罚。”
“多少?”九阎王抬眼看他俩,俩人立马躲开他的视线,黑无常答:”八、九十,游魂数量时多时少。“说话间白无常用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然后抢话道:”逾百。游魂不断聚集,多数已被噬魂食魄,请殿下下令。”
一团黑雾出现在黑白无常面前,雾散后一块令牌悬在空中,头顶传来九阎王懒懒的声音,“去十二卫兵营抽调精兵。能招引便招引,不能便灭了,免得成魔扰乱人间。退下。”俩人行礼告退,刚走几步便看见分魂走了过来,随即作揖喊一句分魂大人,然后继续走了。九阎王正欲躺下又听见声音,嘴角嵌笑,立即坐直,“等等。”黑白无常刹住脚步,僵着身体不知要不要回头。身后继续传来九阎王的声音,“分魂,你来得正好。他们说人间有四不像出现,你可要去看看?”他的视线越过分魂,对快达门口的俩人说,“你们陪分魂大人去瞧瞧。”
“请。”黑白无常各立于门两边,脸上的笑容比接到令牌时更诡异。分魂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一眼手里的酒,再看一眼九阎王,说:“老九,这是老七埋的酒,请你喝。”他说完放下酒便走了。
等三道黑影都消失在殿门口后,九阎王自言自语地走向那坛酒,“分魂真是无趣,冷冰冰又木讷,听话又固执。每次喝酒就只是喝酒,醉了酒睡觉,着实无趣。”他掀开盖子,酒香扑鼻,入口辛辣,回味无穷。他大口大口喝,喝完就躺下睡了。
希望梦里能见到想见的人。
(三)
黑白无常背靠背站在一处土堆上,一个指挥阴兵收拾战场,一个监督游魂列队进入地府。分魂倚着树,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一个模样,若不是阵阵阴风撩发扯衣还以为那是个纸扎的。
其实不然,此时的分魂正盯着一个鬼和尚。他身上戴着项锁、手铐、脚镣,两个阴兵正压制他,无数的裂痕让他的样子更加可怖。随着一声吼叫,他的双手从手腕处扯断,撞开阴兵,向分魂急奔去。
擒贼先擒王?!
那这鬼和尚就太不自量力了。分魂虽只是七殿阎王的一魂一魄,但战力不亚于阎王。眨眼间那鬼和尚已距分魂的十步之内,原本压制他的两个阴兵才爬起身。突然,鬼和尚停下了,他停在一具面朝下趴着的尸体前,尸体就在分魂前面。鬼和尚跪在尸体旁,断腕一遍又一遍的穿过尸体的手,他抬头看向分魂,然后低头看一眼尸体的手,再抬头看分魂时哀嚎声刺耳。分魂不明白是何意,只知道他身上的裂痕在不断的增加,魂魄将碎。他再起一声哀嚎,这次是对着尸体。可声音还荡在耳边,魂魄却碎了。
无一存留。
风来,一颗珠子撞到脚尖。分魂低头盯着看了许久,而后目光停在面前尸体的手上。尸体手腕处的珠串断开,珠子散落滚动。他弯腰将珠子捡起放在掌心打量,菩提木制成,上面只有简单的弧线做饰,做工粗糙,但从表面的润泽程度可知主人对它喜爱之甚。
喜爱?
分魂突然在意这个词。他一动不动的看着掌心里的木珠,随着地上的树荫变化,胸口处有撕裂的痛感正渐渐加剧。疼痛感蔓延,手微颤,眼睛里倒映出掌心处的木珠。
“分魂大人。”黑无常见他未有动身的打算,便上前唤他。
分魂闻声的瞬间立即收掌将木珠紧紧握在手中,手臂下垂,宽大的袖子把手完整的藏住。他抬头看向黑无常时神情已如往常一般。
(四)
隐寺前的菩提树下,一个小和尚望着山下弥漫的雾气,歪着头问身旁的人,“二师父,你看山下。为何天气晴好山下的雾还是不散?”
寒水检查完最后一个符牌,走到小和尚身边看山下的雾,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咽口水缓解喉咙的梗痛,说:“明天就能散了,走吧。”
小和尚追上去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二师父,师父和师兄们什么时候回来?师父上次答应我要和我去后山看桃树结果了没有,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
他们回不来了。
寒水把话吞回肚子,再等等,等他长大了再说明白,“等叶儿把藏经阁的书都学完他们就回来了。”
小和尚用力点头,他走几步后又停下,不知想到什么回头看向菩提树,树的轮廓出现在他的黑珍珠里,而他却是更像看到更远的地方。
(五)
回到七殿阎王府的分魂直奔寝殿,进房后反手将门关上。携人间物进地府是不被允许的,分魂深知这点。他将木珠装在袖袋里,蹲在堆放成小山的书前翻找。这堆种类繁多的书是长久来各殿阎王送给他的,其中数九阎王送的最多,因为每次分魂与他饮酒后,酒醉的他便会在书架上随意抽书送出。他在找一本记录“读物”方法的书。观生前记忆和读贴身饰物载记是九阎王的本领,准确来说是坐上九阎王座才能习得的,但这不是禁术,其他有悟性者自习得最多是被剥夺自由使用权。分魂抱着书坐在茶几前,一页一页仔细阅读并记下。
木珠被放置在茶几中央,分魂凝神将手覆在其上,按书上记载一步一步进行“读物”。
(1)
“师父,叶儿祝您长命百岁。”
一片黑暗里传出稚嫩干净的童声,话音消逝的片刻后,光在顷刻间吞噬黑暗。一张蓄着山羊胡的刀疤脸出现。疲倦的眼睛里泛泪光,一串纹饰简陋的珠串倒映在其中。嘴巴张张合合,眉眼弯弯,“叶儿,这珠串很好看,师父很喜欢,谢谢你。”
(2)
师父名为南荆芥,才谋过人,弱冠时便入朝当了五品官员。年少有为,光宗耀祖。因看不惯朝廷上下互相内斗,幼帝尚无能,后宫干政,拉帮结派。奋力改变现状,却处处受打压,数次被陷害无可申。五年,心灰意冷,罢官还乡。返乡之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来到家门口,一声爹娘才喊出口就遭众人轰赶,莫名的谩骂铺天盖地袭来。爹娘失望的眼神,乡亲的厌恶。娘亲一句“你不再是我儿”变成一根稻草落在心头。
南荆芥失魂落魄、漫无目的的行走于天地间。他踩着官道踏上绿草和枯枝叶铺成的小路,他听见虫鸣鸟叫,闻到花香,尝过野果。他一路走,不曾回头,发丝散落,衣衫破损,靴底磨穿。他停不下来,前路无路,后方是要埋身的黄土。
一日,昏昏沉沉的南荆芥听见逼近的马蹄声,数量颇多。不禁失笑,取吾残命,焉数兵器?他停下脚步,缓缓倒地,眼前一黑,不知人事。
“老大!找到了!怎么成了这副鬼样。”粗犷的声音响彻山林,来人将南荆芥甩上马背。不一会儿,五六个大汉骑马到来,领头的下马查看马背上的人。他见南荆芥脸颊发红,双唇苍白,四肢冰凉,身体却滚烫,“马上回寨!”众人调转马头,准备赶在天黑前到达。这时,捡到南荆芥那人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老大,那边还有一个,奄奄一息了。”领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一身着道服的人仰靠在树下,伤痕累累,有伤口还在淌血,“你当我是菩萨啊,走。”众人侧耳等待老大的马蹄声,不出意料的先等到了一句吩咐,“把人带回去,医好了有用就留下,没用赶下山。”
马蹄声在山林间荡起,有飞鸟受惊哀叫离林,走兽抬头竖耳警惕。当一团白云停留在树梢时,一切恢复原有的样子。
(3)
民间盛传,虎行山一带匪人横行,朝廷数次剿匪不成。后传原寨主在一次围剿中丧命,本以为战局已定,不料二当家才是狠角色。二当家同军师力挽狂澜,一盏茶取将军首级,战局扭转。此后的剿匪行动屡败受挫,遂休。传说中的二当家和军师正是当年救回寨的南荆芥和道士寒水,南荆芥善谋胆大心细,寒水精通奇淫巧术,再加底下个个是壮士,所以这帮人怎会败。除非啊,上了年纪舞不动刀枪。
事实非也,他们没有败也没有老。只是从这个山头搬到那个山头,从原本自己修筑的山寨搬到需要日后慢慢修复的寺庙,他们脱下裘衣盔甲,削去三千发丝,穿衲衣点香疤。打打杀杀近二十年,世人还是那副今日照昨日过模样,朝廷上下一如当年离开时那样。仿佛这二十年只不过是光阴化成细砂被紧握在手里,今手打开后发现什么都没剩下。
山下的树林从秃枝到葱郁,年复一年,草绿又落雪。
(4)
新帝登基,下令围剿现已是僧人的南荆芥一伙,杀鸡儆猴。
消息传遍天下。
“不许战!”寒水披头散发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一百六十二卦,卦卦无吉,此战无归……”
许久后,南荆芥诵经完毕,声音缓缓入耳,“此次应战非强求,如那日落发出家,各位听自己的心便可。”
话落,无人应答,无人离开。寒水望着金身佛祖,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南荆芥说,“还有两卦未卜,有望改局。对了,苏叶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南荆芥拉住他的手说:“叶儿还小,况且卜卦者忌自卜。寒水,我已无悔无恨。”寒水不停摇头,眼里渐渐雾气浓郁。南荆芥放开他的手,后退一大步,“咚”的一声跪在他面前,任寒水怎么也搀扶不起,“我南荆芥!愿寒水、苏叶此后平安无忧,长命百岁!”
分魂缓缓睁开双眼,木珠最后的载忆是苏叶的笑脸和他说,师父,师兄们,叶儿等你们回来一起吃桃子。分魂将木珠握在手里,手微微颤抖,身体各处是撕裂的痛感。他把木珠放进袖袋,一会儿又取出把它藏进怀里。
(六)
一道白色残影刹停在前殿中央。白无常抬头望向座上的九阎王,他踩着小碎步上前,“殿下?殿下,大事不好啦,你快醒醒。九殿下!”九阎王猛地睁开眼,杀意浓浓,见来者是白无常后又闭上眼睛。白无常欲言又止刚要开口时却听见他不悦的出声,“为何如此吵闹?”白无常颤颤颠颠地说:“分魂大人进了恶鬼谷……殿下,等等……”
恶鬼谷里关押的是受尽地狱刑罚、且就算喝了孟婆汤依旧过不去桥的恶鬼,随便一只逃往人间便是生灵涂炭。恶鬼谷从来都是地狱禁地,没有谁能完好的出来,轻则重伤昏迷,重则恶鬼吞噬烟消云散。九阎王满腹担忧又疑惑不解,细想自那次分魂同黑白无常入人间时见过他,此后便未曾见过。想来是有异,怪自己太大意了。
当九阎王到达谷口时,只见整个恶鬼谷被黑雾笼罩,火花闪电哀嚎齐起。他右手一挥,一把黑柄长刀紧握在手里,他奔向谷口。突然一声巨响划破整个谷,黑雾被弹向谷外,遮光掩目。
“分魂!”九阎王的声音在雾里传开,几十道目光跟上他的声音然后向上攀爬,最终落在谷口上方的红衣少年身上。红衣上的金纹和残蝶足以表明他的身份,他闻声睨下方的九阎王,脸上是淡淡的笑容,辨不明是何意。随着黑雾消散,九阎王在看清少年后愣住了,模样是分魂的模样,但三魂七魄完整。
残魂缺魄者裂魂碎魄用于锻魂造魄,是魔。
“十二兵长听令!带上各队阴兵守住地狱所有出入口,通知各殿阎王,恶鬼谷分魂坠魔,速来!”
风起,谷中黑雾溢出,有鬼哭嚎叫嚣,四处流窜,嘈杂混乱。分魂抬手轻轻拉开衣襟,声音沉沉闷闷,“老九,这藏进了个东西,它又烫又疼。”九阎王震惊不已,望着分魂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同一个问题。
鬼魂何能有鲜红的心脏?
“殿下小心!”一声惊呼叫醒了九阎王,他一脚将扑面袭来的恶鬼踢开十几米远,接着飞身冲到分魂面前。而后者的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意,原本空洞幽深的双眼此刻是欲望和杀意。九阎王紧了紧握刀的手,“分魂,跟我回去吧。”说完缓缓伸出手等待。
“这般可是要拦我?”
双方对峙,衣裙随风而动。风止,红衣上的金纹跃出在空中飞舞。分魂手屈成爪状,步步逼近,招招致命。他一只手猛地朝恶鬼谷方向伸去,下一秒横扫过九阎王眼前,不待对方看清动作一只面目狰狞獠牙外露的恶鬼张口就扑来。九阎王挥刀挡住,翻转刀口,寒光闪现,紧接着一声惨叫混入嘈杂,片刻后声消逝,其倒地不起。他再抬头已四处找不到分魂,脚下是纷乱的战场。于高处俯瞰,恶鬼开始朝最近的出口集聚,猜想分魂定是在其中。
当九阎王再次见到分魂时,与人间只一步之遥的分魂站立等候,他的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也说是似笑非笑。两人相见,一方先是立刻收了长刀,然后退后一步,道:“放了他,我不拦你入人间。”一方闻声,低头看一眼被踩在脚下的十二卫兵一队兵长耿烈,叹道:“老九真是命好。这恶鬼都惧怕三分的十二兵长,做人做鬼皆只忠于你。”他缓缓走下来,接着朝九阎王行拜别礼。
礼毕,入人间。
恶鬼谷中关押的恶鬼尽数逃出,有的趁出口处无守卫,结成团逃窜入人间。九阎王无视掠过身旁的恶鬼,小心翼翼地抱起耿烈,“别怕,本王不会再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再经历死亡。”
阎罗王赶到,以一己之力断了众恶鬼出逃往人间而形成的如河流般的队伍,关闭出口。一股杀气直逼九阎王,强大而迅速。他料是躲不开,干脆停下抗住这一击。他闷哼一声,背后的钝痛长了爪牙爬遍全身。下一秒,阎罗王出现再眼前,愤怒让他的相貌变得更加丑陋扭曲。他恶狠狠气汹汹地抓住九阎王的衣领,“何故不拦!”
“鬼魂生人心,非我地狱能容者,何故拦得?”
阎罗王的戾气骤升,“这件事你和七王自行解决。非三界之物却生于三界。”他瞥一下耿烈,“哼!”的一声推开九阎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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