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菀
落日西沉,月华初上,微风轻抚柳梢头。
听雨轩内。
庭中坐一女子,一袭素衣白裳甚是寡淡,纤纤手指端起桌上茶杯,芽色的清茶氤氲着热气,一时竟看不清女子的眉目,只见乌发似瀑,发间堪堪别着根碧色玉簪,举手投足间十分高雅。
“夫人,那人上月十五成亲了,据说是一户商贾家的女儿,只是这女子……”
女子端着茶杯的手一滞,轻敛眉眼,外人着实寻不出端倪。
“是了,他已到而立之年,也该成亲了,我也该恭喜他才是。”说着女子放下手中的茶杯,眼中分明有些莫名的东西流露出来。
女子急急地唤道:“秋罗,外面起风了,扶我回房休息罢”。
“只是这女子与夫人极其相似,坊间传闻说是您的双生妹妹,但谁也未曾见过”平安暗暗心里说道,不等她再开口,女子早已走到廊间。
永阳
我出生于永阳二年初秋,那时宫里一片紫菀开得如火如荼,父王便赐名为“紫菀”。
我是宫里唯一的公主,父王的掌中宝,母妃的心头肉。
他们也都称我为永阳公主。
我第一次遇见他时,那一年,我九岁。
正值大荒年间,母妃携我及一众家眷前往报国寺祈福。我少不更事,一心只念着国寺内初开的桃花。
我趁着母妃和她们在前殿与寺内师父讨教之际,溜到寺内后院。只见,院内种满了桃树,形态各异,或张扬,或屈曲,抑或中规中矩。彼时,夜间的寒意还未消散,桃花初蕊,微红沾染了些霜,嫩叶儿懒懒地藏在枝干间,还未完全舒展开来。
“快,秋罗,把我那白玉瓷瓶儿拿过来,霜快化了。”
“来了来了。”秋罗急急跑过来。“公主,给。”
“我在古书中看到,说霜雪之水泡茶最好,今日就盛它一瓶子,给父王送去”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接着霜露,一边和秋罗嬉笑道。
“公主,您看,顶儿上那朵桃花开了呢。”秋罗突然话题一转,指着我头顶一处。
“果真呢,我去把它摘下来,别在发间,定是最美的”说罢,我便提起长裙,攀上枝头。
“嘘……秋罗,去守着门口,别让他们进来。”
一边说着,我的手快够着那朵桃花了,我用力倾斜着身子
突然——
咔嚓一声——
我直直地摔了下去。只是,没有预想中的疼,甚至,还有些温软舒适。“公——小姐”我耳边听到秋罗惊慌的尖叫声。
“小姐,您没事吧”一句低沉带着磁性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眯着的眼儿突然放大,从他的怀抱中挣脱下来。
只见一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剑眉星目,眉眼间还稍有青涩,隐隐约约可见其俊美的轮廓,头发用同颜色的发带高高束起,还有与其不符的一脸的错愕。
“没事,谢谢你。”我拍了拍身上的泥,逃也似的带着秋罗跑出了后院。
原以为,我和他只有如此的一面之缘,竟不知后来的我们羁绊竟如此之深。
永阳十五年,那是我与他的第二次见面
近年战事连连,我已没了好几个王兄,父王一夜白头,成日里不见笑脸。
一日,父王突然唤我前去议政殿。
那时,我才知道他竟是当朝宰相的二公子。
我和他见面,相视一笑,想必都认出了对方。
“前方战事吃紧,孤预备十万军马,只可惜现在缺一个统帅”。父王背对着殿下的宰相父子,长长地叹了一声。“柳爱卿,你可有人选?”
“臣,臣惶恐,统帅王上自有人选,微臣岂可胡乱置喙”宰相汗津连连。
“哦?孤听闻你次子对行兵用兵之道颇有见解,你怎么看?”父王突然转过身来,眼神在宰相父子身上扫了扫,定了定,深深地看了柳哥哥一眼。
柳相噤若寒蝉。
“臣下愿为国效力,驱除敌寇,保我朝江山永宁”,柳哥哥突然起身作揖。
“好,好,好!传我令,柳云墨为主帅,韦源为副帅,领兵征讨洛国,即日出征。”父王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
“柳爱卿啊,你老了”父王淡淡的对摊到在地的柳宰相说道,“这天下,终归还是少年郎的天下啊。”
“孤知道年初你的长子战死沙场,秋末又派你次子平定战乱,着实不妥,你心有所怨怼也是人之常情。”父王走向殿中,轻轻扶起柳相。
“臣,臣不敢,犬子为国尽忠,当是我柳家满门荣耀,谢王上恩赐。”柳相颤颤巍巍道。
“如此甚好,你们先下去吧”父王点了点头。
我从未见过父王如此模样,印象中,父王是一个对母妃极温柔,对我极宽容的父亲。
“紫菀,你留下。”父王回头对立在身旁的我说。
“来,过来坐”父王挪了个空位,拍拍黄色龙纹绣垫。
我还没回过神儿来,怯生生地坐在父王边上,一脸不知所措。
“紫菀,你今年十三岁了,长大了。”父王摸了摸我的头,便不再说话。
当时的我,不知父王何意,直到柳哥哥出征归来。
永阳十六年。
出征大获全胜,携洛国质子班师回朝。
庆功宴上。
一年的沙场磨砺,柳哥哥似乎越渐精瘦了,从前温润俊朗的眉目添了些刚毅坚定,下巴冒出了少许胡茬,一身铁甲衬得身姿更加挺拔。
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柳哥哥微微颔首。
与往日不同,父王今日仿佛格外开心,一向不胜酒力的他喝了不少酒。
“云墨啊,你可曾有婚配啊?”
“臣不曾有过婚配”
“好,孤膝下唯有紫菀一女,孤属意于你,你可愿意?”
“臣不胜荣幸。”
传旨:柳云墨,柳家次子,因其英勇有智,破敌军,大获全胜,封为上将军。
紫菀公主,孤之幼女,自幼聪慧灵敏,今公主年已豆蔻,适婚嫁之时。兹将紫菀公主下降一切礼仪由礼部尚书与钦天监正商议后待办。
传毕,柳哥哥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与我恰好双目对视,也不知是否是我不胜酒力,双颊酡红地避开了他炽热的目光。
一日后,母妃告诉我,婚期定在了明年春,三月十八日。
我满心欢喜,认真听取宫内嬷嬷的指导,准备大婚事宜。
期间,我认识了洛止。
那个被柳哥哥擒来的敌国质子。他比我小三岁,父王将他养在了后宫别院里。
母妃让我离他远一点。
宫里所有人见他,都选择绕道而行,仿佛他就像瘟疫,人都唯恐沾染上一点他的气息。
那日,见他一人在荷花池边垂钓,我悄悄地走近,猛拍他后背。
他一个激灵,便直直栽进池子里,不见踪迹。
我急得到处叫喊,可诺大的院子里竟没有一人前来,连阿猫阿狗都未曾见到。
我脸涨得通红,趴在洛止刚坐立的石头边啜泣,不停地埋怨自己,白白害了人性命。
咕噜——
突然,池子里传出了奇怪的声音。
“哈哈哈,我在这,没死!”洛止嘴里叼着荷叶杆儿,脑袋顶着一顶硕大的荷叶,手里攥着一朵水灵灵的荷花和一枝饱满的莲蓬,浑身湿淋淋的从水里钻了出来。、
“诺,给你。”洛止把荷花和莲蓬递给了我,翻身爬上了岸。
“你可真有趣。”洛止一脸戏谑地盯着我的脸看,“我可是出生于水边之国,在我们国家,没谁不会水的,我父王……”他顿了顿,不再说话,拿过我手上的莲蓬,剥了起来,扒下莲子的外衣,一粒粒新鲜脆嫩的莲米在他掌心里翻滚。
“给你,尝尝。”他将莲米递给了我。
“进宫这么久了,你是头一个跟我讲话的,你叫什么名字”,他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盯出一朵花儿来。
“紫菀。”我嚼着莲米,含糊不清。
“你就是那个公主,那个赐婚给柳云墨的公主?”洛止错愕道。
“嗯。”
“你呢?”我支着脑袋盯着他的眼睛。
“呵,我?我就是那个人人厌弃的敌国质子呗。”他低下头,自嘲道,“我本是洛国六皇子,虽寄养在皇后膝下,却不是嫡出。皇后自己育有两子,与我年纪相仿。从小我就不得宠爱,眼看我逐渐长成,皇后开始忌惮,又加之洛国战败,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质子,来到了这里。”
“这里挺好的,虽不是故乡,但至少无人加害。”洛止手中绕着荷叶杆,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以后我常来陪你说说话,可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的吗,那你记得常来哦。”洛止眼中有光,深深地盯着我。
“真的。”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着,我大婚的日子也迫在眉睫,作为新嫁娘,我心情也是万分的紧张。
三月十七晚。
急报:周边小国集结,率大军来袭,边城已破。
传旨:命柳云墨为统帅,赶往前线迎敌,婚期延后。
战事月余。
我军溃败,主将失踪。
宫人纷纷作散,父王母后失踪,我被软禁在了听雨轩内。
四月十八日。
听雨轩。
突然宫内侍官传旨:有女紫菀,聪颖贤惠,端庄知礼,深得孤心,着立为王后,统领后宫事宜,拟明日大婚。
“请吧,王后娘娘。”
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着繁复层叠的大红嫁衣,雕工精美的凤冠。那金灿灿的红亮亮的颜色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起身,摸着凤冠上那跃跃欲飞的凤凰,用力一戳,手指被凤凰喙刺出了鲜血,我咬着牙,故作冷静地淡淡的问:“新王是谁?”
“王上不许奴才说,到时候您就知道了”内侍官弯着腰退出房门。
我气得不能言语,僵直地站在房中,任凭侍女摆弄衣着发饰。
大婚当日。
我见到了新王。
只是千算万算竟没想到是他。
柳云墨
我原是当朝宰相次子。
永阳十一年,报国寺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那时,她身穿一身粉色宫装,梳着双螺髻,绿云如鬓,姿态笨拙地攀在一颗桃树上。
门前还有个身着鹅黄色衣衫的丫鬟惊呼不已。
突然,那小丫头脚踩的枝丫断了,人直直的摔了下来。
还好我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那时,我才细细的看到了她的容貌,肤若凝脂,柳叶峨眉,秋瞳似水。
我顿时看呆了,原想着这应是个温柔细腻的主儿,没想到如此娇憨有趣。
后来,我四处打听,才得知当日王后携着一众女眷上报国寺祈福。
我心里暗忖:“不知是那家小姐”。
永阳十五年。
国都内外交迫,大战胶着。
年初,大哥战死沙场,家中一片缟素,分外惨淡。
母亲伤心欲绝,生了场大病,缠绵病榻几月。
父亲捶胸顿足,懊恼自己为何同意大哥征战沙场。
我只恨自己为何不在大哥身边。
时年秋天。
王上突然传旨宣父亲与我觐见。
父亲仿佛猜到了王上的用意,告诉我:“你别露面,我前去回王上即可。”
王上的心思我自然也是知晓的,便回了父亲的建议,“柳家今日,皆是王上所赐,若今日保我而欺瞒王上,他日王上若知,这国内还有柳家的立足之地吗?且大哥战死沙场,作为兄弟,如今有机会去征战前线,手刃敌人,我为何不去?”我低着头,一字一句的在父亲耳边说道。
父亲沉默。我知道,他默许了,只是过不了母亲那关。
议政殿上,我第二次见到了她。
那时我才知道她是王上身边最宠爱的公主。
王上字句间步步紧逼,父亲唯唯诺诺,不肯开口。
我顿然明了公主在此的用意,也明了王上的决议。为了公主,为了柳家,我也必须搏一搏,哪怕豁出性命。
出发那天,我在城楼上远远的望见了她,我既知晓她的心意,也决心不辜负她。
[if !supportLists]一年, [endif]宿风雪,吃黄沙。
大破敌军,敌国献出质子。
我几日未眠,骑着快马赶往都城,最后我竟与捷报几乎同日到了都城。回到家中母亲父亲老泪纵横,母亲埋怨我出征时竟都不愿告知她,父亲见到我,什么都没说,拍了拍肩膀。
母亲翻出一封封我递送的家书,每封结尾都是:公主安好。母亲望着我,慈爱的笑了:“墨儿长大了,府里也该准备着了”。
庆功宴上。
王上赐婚。那一晚,我醉了。
几年的期盼,终于得偿所愿。婚期定在了来年的三月十八,我逛遍了全城,为她寻来了两颗顶好的明珠,她说她要把这两颗明珠镶嵌在凤冠上,成为凤凰的眼睛。
可是,三月十七日晚突然接到旨意,告知我赶往前线。
我们的婚期延后了,我万分失落。
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披上战袍,赶往前线。
我抽调几万兵马赶往前线时,竟发现前线已破城池竟空无一人。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城中大门突然打开,敌军蜂拥而入,呈包抄之势。我军拼死抵抗,仅仅突围百余人,我也身受重伤,在我闭上眼那一刻,才意识到我和紫菀在城楼那一面竟是最后一面。
当我再次醒来之时,听闻都城新王登基。
新王,竟是那洛国六子——洛止!我攥着拳头,恨得咬牙切齿。
原来,从一开始就中计了!
洛止
我是洛国六皇子容止。
我的父王极有野心的一位君王,为扩张势力,近几年频频在周遭国家边界挑衅。
随着我年长,父王开始让我参与政事,但我不喜战事,对于父王的战略都置之不理。
气得父王指着我鼻子痛骂:“竖子愚钝,不堪重任”。
我母妃是父王的侧妃,父王十分宠爱她。
听宫人们说,当年的王后之位,父王本是属意母妃的,由于当年战事需要严家的兄长支持,王后之位这才落到了严家身上。为此,父王更是觉得亏欠母妃,我出生那一刻,父王便有意将王位传给我。
可惜,命运并不眷顾母妃,她在我两周岁的时候边撒手人寰。从此我便随着母妃留下的嬷嬷搬入了王后宫内。
王后育有两子,与我年龄相仿,每每与王兄王弟争执时,王后总爱护着我。
年幼的我觉得王后对我极好,什么事都紧着我,无论对的错的。
随着我逐渐成长,才看见了溺爱中的杀机。
十岁那年,前线捷报连连,父王又召我去书房议事,并暗示了传位一事,突然,书房外一声猫叫终止了我与父王的谈话。
当晚,膳房送来羹汤,是我平日里最爱的汤。
当时我还囿于父王的话,一阵心烦意乱,叫身旁嬷嬷把汤倒掉。
嬷嬷端着碗便出去了,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只听见“哐当”一声,我出门一看,嬷嬷歪在石桌旁,不省人事,石桌下的小碗还在地上打着转儿,洒了少许汤出来。
我一探,嬷嬷已气绝身亡。我身上一阵恶寒,并下定决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十一岁那年,前方大败,永阳国要求我朝送一名质子前去。
父王本想着让七弟前去,王后死活不肯。
我一心想着离开着宫中,便佯装和父王商议:“父王,您把我送过去吧,我会在宫中筹谋,我们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永阳国”。
我的能力父王是知晓的,他沉吟许久:“不过,注意安全,将孤的暗卫带去,必要时协助你、保护你的安全,若此次一举得胜,永阳国便赐予你统治”。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无它,只是想逃离这宫中而已。
永阳宫中。
来这敌国宫中也许久了,众人都避我如瘟神,这倒也乐得自在。
一日,我坐在荷花池边垂钓。
突然,后面传来了轻轻地步伐声,在一双柔弱的手碰到我时,我便顺势一倒,藏在荷花池里。
荷花池中,我不停地打量岸上的少女。身着竹节暗纹的白色宫装,束在腰间的带子系着环佩,飞天髻上斜插着红宝步摇,脸涨得通红,着急地到处叫喊。
良久,我总打算不再玩弄她了,这才出来。
后来,才得知原来她就是破我大军的柳将军的未婚妻——紫菀公主。
心中虽有些芥蒂,但她作为一介女子胸襟也如此宽阔,我也便侃侃而谈,无所避讳了。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以后常来陪我说话”。
我心里十分受用。她却不知,我扶着肩,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驻足了多久。
她就像是黑暗中的一豆光,虽然微弱,也能让刺骨寒冷的人感到少许温暖。
后来的一段日子,她果真日日都来陪我说话,我知道她喜欢柳将军,我也知道我喜欢上了她。
我嫉妒得发狂,本佯装与父王周旋的计策,我也开始慢慢筹谋。
三月十七日。
父王集结周边小国齐齐攻打永阳国。
柳云墨临危受命,抽调都城大部队赶往前线。
三月十七日夜。
藏在宫中的细作集结,开始驱散宫人。
我将紫菀软禁在宫内,她的父王母后移往別宫,一切谋划完毕。
父王的许诺得到了实现,我成了这永阳国的王。
第一道旨意便是立紫菀为后,大臣议论纷纷,我力排众议,坚持如此。
四月十八,大婚之日。
掀开盖头,我看到了她错愕、愤怒、恨意滔天的眼神。
我亦注意到她藏在身后的手。
我躲过了她的刀光,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我突然醒悟:这一切都错了,都错了!
余后数年,我从未进过紫菀的房内。紫菀盘起了长发,只许宫人们称她为“夫人”。
我知道柳云墨未死,也知紫菀从她身边婢女探听着柳云墨的消息。
我未曾阻止。
结局
王后紫菀骤然薨逝,王上将听雨轩一切封存,未再娶。坊间,有人曾看见,柳云墨与其夫人携手泛舟,夫人与王后容貌极其相似,传闻堪堪就在此断了,未有下文。一日,洛止拿出那封紫菀给他的信,呆呆地望着湛蓝的天,自嘲一笑:“紫菀,你幸福就好,我本就是这权谋中来的,自当千年万年的活在这权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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