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刚过,还算不上是深秋,清早浓浓的凉意却让人不再怀疑天变冷的决心。车是从长春开往上海的K515次列车,一路逶迤南下到了徐州,旅程已至尾声。
车厢不是很拥挤,我很顺利地找到了座位,见对面躺着一个瘦脸精悍,五十上下的男人,蜷缩着双腿,占着三个座位,睡的正香。一位胖乎乎的女人依着他的双腿,靠边上坐着,满脸困倦,应该是男人的妻子。他们应该是昨夜就上了车。
我的里面坐着两个小伙子,最右边的那个年龄要更大点,面皮白净,唇上有些胡渣,圆领T恤外面套着方格子衬衫,靠着窗口迎着阳光,却满眼的忧郁。中间座位上的小伙子,可能还不到二十,左腿跷在右腿上,腿上搁着手机,埋着头,那头似乎埋了很久。
我在最左面的位置上坐下,其实靠窗的位置是我的,但我无心打扰他们。看着窗外倒奔的原野,我意识到自己转向了,感觉列车在北上,其实它一定在南下。
环顾车厢,发现斜对面窗口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圆脸,有点婴儿肥,皮肤不是很白,却透着健康,眼神有点空洞,但瞳仁流光,头发乌黑而浓密。黑色的羽绒服以及她对邻座旅客的眼神告诉我她一定来自关外且旅程只有一人。她一定意识到了有人在注视她,所以她的目光转向了我,与我目光相触的时候赶紧移开了,低下头,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样的目光又交流了几次,我暗暗想笑,低下头猜测着这个女孩的身世。
“我不跟你换座位了。”另一个女孩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对着我旁边中间座位上的小伙子说道。
“她不想坐那里了。”不等我旁边小伙子抬起头,另一个声音从女孩的身后传来,原来女孩的后面还站着一个男孩。两人都是学生打扮,牛仔裤,T恤衫,女孩苗条匀称,男孩小眼睛,脸上不止一点婴儿肥。
“这个座位才是她的。”旁边的小伙子缓缓抬起头,一脸的不耐烦,指了指我的座位说道,接着指着自己的座位对我说,“你坐这边吧。”说完就挤进了过道。
我无奈挪了挪屁股,坐到了中间的位置上。女孩在我先前的位置上坐下。
我正奇怪这女孩要坐这边的原因,突然想到斜对面窗口的那个女孩,目光飘过去,见她正将一顶棒球帽往头上戴,然后戴上口罩,最后压了压帽檐,闭上了眼睛。
我的目光没有必要在停留在那里了。
旁边的女孩让我有点局促,我将目光转向了窗外。晚稻已经见黄,但依旧满眼绿色,一块一块的让人想起绿豆糕。
“你回去坐吧。”旁边的女孩说道,原来那个婴儿肥的男孩还站在她的旁边。
“就站这。”男生的语气有点尴尬但很坚决。
“你站着不累吗?回去坐吧。”女孩的语气中开始透露出不耐烦了。
奈何男生依旧很坚定:“你一个人坐这边,我怎么放心?我去把东西拿过来。”
女孩似乎无语了,但是她的头始终都没有抬一下,更不要说看男孩一眼了。只有坐在对面的那个胖乎乎的女人喃喃了一句:“有啥不放心的!”是东北的口音。
不久婴儿肥男生就背了个大书包回到女孩旁边,但是女孩依旧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我已经明白了女孩要坐在这边的原因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青春无悔。只要不是怀着歹意,我佩服和支持每一个追逐爱情的男孩,即使是厚着脸皮。
我的目光转向窗外,跟右边那个白净面皮的小伙子搭上了讪。
我瞟了瞟他的手机,小说已经看到了一千五百多章,内容中有“大陆”字眼,已经明白肯定是玄幻之类的网络小说,但因为想搭讪所以随口就问:“看的什么小说?”
“斗破苍穹。”他放下手机,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说道。
“哦。”小说早有耳闻,但是一直未看,不了解内容,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很早的一本小说了。”他似乎想继续聊下去。
“哦,挺长,都看到一千多章了。”
“是啊,我的工作很适合看这样的小说。”
“是吗,你做什么工作?”
“打井。”显然他也感觉到这两个字并不能解释他的工作,所以在我还未进一步问之前就接着解释道,“找矿的。”
“石油?”。
“固体矿。”他接着解释道,“矿分两种,一种是固体矿,另一种是非固体矿,固体矿包括金银铜铁,煤炭等,石油和天然气等属于非固体矿,我们负责固体矿。”
我点了点头。
他接着说道:“找矿的生活孤独、寂寞,十几个人在深山高原上一呆就是几个月,不见村庄也不见人烟,该说的话几天就讲完了,接下来就是沉寂。”
我点着头表示能够理解,但知道那种寂寞是想象不出来的。
他接着说道:“所以长长的网络小说倒是打发这样漫长生活的好方法。”
我又点了点头。
“我已经三十四了,但还没有女朋友。”他继续说。
“为什么不呢?现在的通信很发达。”
“因为我们去的地方常常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还有……”他顿了顿接着说,“经常不说话已经忘记怎么跟别人交流了,人是需要不断与他人交流的。”
“这样的工作是挺辛苦,但是年轻时可以到处走走,也是挺有意思的。”这是我一向劝慰长期出差人的方法。
“是啊。”
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赞同。
“你知道金子为什么那么贵吗?”
他的问题虽然很突兀,但我的心里倒是一下子冒出很多答案。比如说它是国际公认的贵金属,拿着它到哪个国家都能换到钱,稀有,在工业上有很大的使用价值,女人都喜欢金首饰。但是没等我说出口,他就给出了答案。
“因为一吨金矿只能提炼出3克黄金。”
我张大了嘴巴。
“你见过藏羚羊吗?它的角可漂亮了,很长很长的。”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目光很陶醉,似乎面前就摆着藏羚羊那长长的角。
我点点头道:“我看过《可可西里》这部电影。”
“你知道西藏的天多蓝吗?”
坦白地说我不知道,但是听说过,大家都说西藏的天空蓝的无法形容,所以也就很难描述了。
“那天蓝的好像不是真实的,躺在地上仰望天空,一会你就会忘记自己是躺在地上的,感觉好像躺在空中,又像躺在海洋中,只有当你用手拍拍身旁的大地时,你才会想起自己还在地上。”
对于他的描述我丝毫不感到怀疑。
“但是那里也有让人痛苦的高原反应,吸不上气,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你看我的头发,就是在那时掉的。”他用手掌向上抚起前额,两旁的发际线比起中间向后退了很多。
想到高原反应,我感到有些气闷。
“我的腿也是在那里受伤的,在一次事故中断了五根韧带,大腿骨裂,小腿骨折,做了两次手术。”
我很惊讶,但他的口气却很淡然,好像说的是别人的腿。
“医生说我身体素质好,换了别人,这腿肯定废了,但是我却恢复了,看起来跟常人无异,只是现在还不能深蹲。”他用手比划着说。
“工作多久了?”我问道。
“九年了。”
“早点找个女朋友吧。”我有点想结束这个话题
“是啊,总要成家立业的,这次腿受伤了,以后倒是不用经常出差了。”
听他说完,我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又望向窗外,依旧带着忧郁。
这时睡在对面的那个瘦脸精悍的汉子醒了,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包香烟。
“你咋这么能睡呢!”那个胖乎乎的女人拍了拍他的腿喃喃道。
男人没有搭话,将掏出的烟递给了那女人。女人接过香烟,睡眼朦胧,向车厢交接处走去。
“你站着不累吗?”旁边女生的声音,终于抬起头看着那个婴儿肥的男生。
“不累。”男生憨憨一笑,疲倦的眼睛也放出了光。
“给你坐吧。”女生要把自己的位置让出去,语气柔和了很多。
“你坐,我不累。”男生很高兴。
“我坐累了,想站站。”女生的话更柔和了点。
男生更高兴了,于是坐了下来,仰脸望向女孩。
“我到那边站站。”说完女孩也向车厢交接处走去。
男生的脑袋瞬间耷拉下来,脸也显的更肥了。
我想笑,于是将脸转向窗外。
前面迎来一个站点,明光站。老式的月台,斑驳的砖墙,依稀可辨的浅蓝色,与现代钢结构的宏大站台比起来,好似一个可以把你带回六十年代的古董。列车呼啸而过,没有停留,它似乎已被遗忘,其实它已有百年历史。
起风了,原野上的树梢冽冽发抖,依旧浓绿的叶子像火苗一样上下蹿动。
抽烟的女人回来了。
“我愁这些东西等会咋拿下去呢!”女人像是对男人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男人笑了笑似乎在想办法,又好像胸有成竹。
“你猜我带了多少东西?”男人问我旁边的小伙子,他们似乎早已熟悉。
“多少?”。
“豆角、西红柿、鸡蛋……”不等小伙惊愕,接着说,“还带了两袋大米,一共三百多斤。”
小伙更加惊愕:“你怕在常州买不到大米,咋地?”
“那边的大米不好吃。”
“外面是买不到真的‘五常大米’。”
“哼哼……”女人似乎对五常大米这几个字很敏感。
“我在那买的大米吃起来就像是陈化粮。”此时男人的表情可能和他吃到陈化粮时那种难以下咽的表情差不多。所以能够理解他为什么千里迢迢带着两袋大米了。
男人叼起一根烟,站起来又坐了下来。
我想起东北人睡着热炕抽大烟的姿势,于是问道:“你们那边冬天生活是不是很悠闲?”
旁边的小伙子从窗外转过头说道:“一样的,该上班还得上班。”
“农村这个时候很闲。”男人接口答道。
我点点头。
男人接着说:“五一播种,十一收割,头尾一共忙两个月,其它时间都很闲。”
“田多吗?”我问。
“连包别人家的一百多亩。”
“那还挺不错,现在种地也赚钱,还不累。”
“那可不,脚不沾地就把种子播下去了,一年怎么也得赚个十万、八万的。”
“东北的黑土地出粮食。”
“那可不,一亩玉米能收三千斤。”
男人对土地和庄稼都很满意。
“但是今年不行了。”隔了一会男人却说道,“很多地方,今年都不用收了。”
“怎么了?”我不理解。
“干旱。”旁边的小伙子替他答道。
“哦。”我点点头。
“一亩地要亏一千三百块。”男人算了一下帐,“种子、农药等成本要六百块钱一亩,承包别人的地要给一千块钱一亩,政府补贴三百块钱一亩。”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男人接着说:“明年这个时候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有点愣,听他解释道:“明年这个时候花的就是今年赚的钱。”
这下我理解了。
男人叼着烟往车厢交接处走了。女人蜷着腿半躺在男人刚才的位置上。
“你到上海啊?”女人望向旁边的小伙子。
“恩,还有几站啊?”小伙子问道。
“马上到南京了,下面还有镇江、常州、无锡、苏州,苏州过了就到上海了。”女人看起来倒是挺熟的。
“你们来看孩子?”小伙子问那女人。
“恩。”
“怪不得带这么多东西,也不嫌累。”
女人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是南京大桥?”小伙子看着窗外突然问道。
“恩。”我不用看就很肯定的回答。
“上小学的时候就在书上看过。”小伙子很兴奋。
女人也将身子探向窗户。
我也记得小学课本上印的南京长江大桥的图片,特别是那两个带着火红顶部的桥头堡,我想一辈子也不会忘却的。在那个时候这个大桥绝对属于国家的超级工程。
过了长江南京站就到了,上来很多人,也下去很多人。那个婴儿肥的男生就在此下了车。那个女生又坐了回来。
旁边的小伙子似乎初次到江南,好奇地望着窗外,不时地向我问东问西。
“你公司是在上海?”我问。
“不,我到上海找朋友玩。”
“上海,我想不出有什么好玩的。”
“外滩啊,东方明珠……”
“恩。”我猜他就要说这些。
过了南京镇江就很快到了。列车喇叭里传来准备下车的消息。列车减速了,我站起身拎起行李,对他们说:“我要到站了,先走了。”
“你到镇江?”
“恩。”他之前没有问,我也没有说。
“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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