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河岸边有一个小村庄,坐落在二十四号坝附近,叫坝头村。总共不到五十户人家,姓氏却有十几个。
杂姓村向来是人心不齐,邻里之间矛盾重重,明争暗斗,风波迭起。
最大的两个姓氏是支书王家和会计刘家,由于势均力敌,几十年了,江山轮流做。两家祖辈是把兄弟,后代又有几家姻亲,势力之大,可想而知。
吴老大是个上门女婿,自从老丈人去世后,这个家庭,就由绝户头变成了单门独户。
老伴张氏体弱多病,能熬到六十多岁已是造化不浅。膝下有一女两男,也算给张、吴两家续了香火。
2
大女儿是在年底出嫁的,按村里的规定,她的那份责任田可以保留到下年中秋。能够占上半年的光,吴老大一家人还沾沾自喜。
可到麦熟时节,还没开链呢,王支书就顶上门来。
“吴老大,李海山的二小子五一那天结的婚,你也去喝喜酒了吧?”
“嗯,媳妇是从外地领回来的。模样还真不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住。”
“你就不要操人家那份闲心了!你闺女不是出嫁了吗?她的地你也多种了一季了,收了麦子,就把地让给李海山。”
“村长,这,这不合规定啊!咋说也得让我种到秋后才行。”
“行不行,不是你说了算!你家去了一口人,他家添了一口人,正好顶上。”
“村长,几十年的规矩咋从我这儿破啊?这不公平!”
“不公平?你多种地就公平吗?他儿媳妇没地,那才是不公平。”
“我,我找会计说说去。他不能不管我。”
“去吧!这正是他的主意。你以为他和你是老同学就罩着你?别忘了,李海山可是他的姨兄弟!”
吴老大蔫了,一屁股蹲在门槛上。王、刘二人向来是说一不二,他哪敢再争执下去?
第二天,李海山的儿子就来到家里,催他割麦腾地。他只能忍气吞声,带着大儿子到地里去了。
3
两年后,大儿子吴爱民端午节前结了婚。目的就是,秋后能分到媳妇的地。
他早算计好了:赵登峰的娘是正月二十六去世的,两家的地边又相邻,到时候,只要挪挪畦梗就妥了。
临秋收前,他必须先给支书和会计打个招呼。这天晚饭后,吴家父子买了一些烟酒,分头送往两家。
回家一踫面,都是灰心丧气。两个村干部都回话说,“你来晚了,胡屠夫的儿媳生了个孩子,人家早就打响声了。”
“这事我知道,可这孩子才出生几天啊?我媳妇已经嫁过来快半年了,按理得先分给我们。”
“我和会计已经答应人家了,总不能改口吧?”
分地时,眼睁睁地看着要到手的地被别人抢走,儿子终于忍不住,嘟噜了两句。
胡屠夫听到了,骂骂咧咧地冲过来,“你他妈的说谁呀?不服气是不?”
吴老大也气极了,想替儿子分辩两句。
他话还没说完,胡屠夫几个耳光就扇在了脸上。吴爱民一看爹爹挨了打,冲了上去。
还没踫到胡屠夫的身子,胡家的儿子一脚把他踹倒了。随即,胡家的几个堂兄弟一轰而上,把父子俩打得满地里滚爬。
地没争到手,还被打伤。单门独户又没人替他们说句话,村里人说起这事,分不清是同情还是嘲笑。
儿媳妇受不了这种窝囊气,委屈地回到娘家。吴爱民去叫了好几趟,她都不肯回来。
怀着孩子,又不能离婚,日子再难,也得过下去。两个月后,吴爱民好说歹说,才把媳妇请回家。
4
孩子生下来后,变成两口人等着要地了。赶巧,那两年村里没嫁姑娘也没死人,就这样,这件事一直悬着得不到解决。
直到第四年,村里有个当兵的转了士官。吴爱民终于等来了机会,一得到消息就马上行动了。
先送礼,后请客。礼收了,酒喝了。那户人家答应了,支书和会计也打了包票。
兴奋了不到二十天,一切希望再次化为泡影。
那户人家主动上门来,向吴老大挑明,“老吴,对不住了。当时,当着村干部的面,我满口答应了你。可昨天,我侄子打电话说,他女朋友怀孕了,逼着他结婚呢。”
“他结婚与我有什么关系?”
“老吴,我里外不好做人啊!你想,我二哥家娶儿媳妇,一下子就添了两口人。我要是把地让给你,他们一家还不恨死我?”
“他儿子不是还没结婚吗?生孩子还早着呢!咋这么早就想着要地呢?”
“我二哥说了,如果你不认这个理,他明天就张罗娶儿媳妇的事。到时候,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吴老大哪肯就此罢休?一个劲地说好话。没想到,人家回击得既干脆又有力。
“吴老大,我给你提前说一声,并道了歉,是看得起你。你只知道你家的难处,我二哥和你一样,也是两口人等着要地。你说,我该帮谁?”
说完,一甩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老大追出门外,喊了好几声,人家再也不理会他了。
他越想越生气,看到胡同口有几个人闲坐着,就想给他们说道说道,让大伙评评理。
那些人听了几句,只是干笑一下,陆续走开了。谁愿意掺合这种破事,惹火烧身呢?
5
村里有个杨二娃,与吴家二小子吴爱军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今年,村里只有他们两个参加了高考。
这天,杨二娃在小卖部要了两瓶最好的白酒,又加上一捆啤酒。他两手吃力地提着东西,向吴爱军家走去。
“二娃,买这么多酒,跟谁喝去啊?”
杨二娃故意把酒放在地上,大声问道,“你们还没听说吧?吴爱军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了。”
“噢,那小子也考上了?憨头憨脑的,看不出还有这本事。”
“他本事可大了!每次都是全校前十名。”
“二娃,前几天,你不是也收到通知书了么?嘿!咱村里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真想不到啊。”
“想不到的事多着呢!我说出来,准吓你们一跳。我只是考了个师范大学,人家吴爱军可牛逼了!他那个大学,又是特殊专业,是专门培养干部的。说不定,一毕业,最低也是个镇长。”
“有这么邪乎?你就吹吧。”
人们张大了嘴巴,大眼瞪小眼,难以想象,不敢相信。
“爱信不信!到时候就知道了。好了,不给你们聊了,我得赶紧走。城里的几个同学说要来,我一刻耽误不得。”
杨二娃走了,街上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各有各的看法。
“他娘的!吴老大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天大的好事也能轮到他头上?”
“你别不信,俗话说得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也说不清,谁啥时候会时来运转。”
“甭管怎么说,他走运了,发达了,村里出了个放明光的人,也是一件好事。”
“不见得!老吴家受到那么大的欺负,难保他吴二小子不报复。”
“遭报应也是个别人,咱们一向和他老吴家没怨没仇的,怕什么?”
“也是。”
……
正说着,一辆黑色轿车来到村口,司机往前开一段就打听一句,“请问,到吴爱军家怎么走?”
人们一边指点着,一边尾随在轿车后面。好奇心催使着这些乡邻们,看看车里面究竟是什么人物?
轿车在胡同口停下来,钻出三个小伙子。这时候,杨二娃和吴爱军也从家里急忙迎了过来。
“陈浩,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我们是准备搭公交的,宋师傅正巧要到镇上办点事,就顺便捎我们过来了。”
陈浩又回头对司机说,“宋师傅,你不用来接我们了。我们三个准备住在这儿,看看黄河,玩上几天。”
轿车转过头,一溜烟驶出村子。
王支书躲在暗角处,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暗自寻思着,“这不是陈县长的车吗?刚才叫陈浩的,难不成就是他的公子?这么说,刚才大伙疯传的消息,都是真的?……”
他蹲在原地,紧皱眉头,苦苦思索着。一连抽了几棵烟,才长长叹口气,火速向刘会计家奔去。
5
王支书和刘会计驮着两箱好酒和十几个菜,从镇上匆匆赶回来。他们跨进吴家大门时,没想到,已经有十多个乡亲坐在酒桌前。
李海山和胡屠夫也在其中,都冲着吴老大频频举杯,说着奉承的话。这桌老家伙们都醉态蒙眬了,吴老大还是一个劲地劝酒。
“儿子出息了,也是乡亲们帮衬着才有今天。他当再大的官,也不能忘了坝头村,忘了乡亲们……”
“吴哥,父以子贵,您以后是个体面人了。大人大量,兄弟以前有对不住的地方,请您不要计较……”
“哪会呢?哥几个,喝!”
王支书用胳膊肘捣一下刘会计,“这帮老东西,这么快就巴结起吴老大了,像老太爷一样敬着。走,咱到那桌去,陪陈县长的公子喝几杯。”
……
喝足吃饱的人开始陆续离开,吴老大和大儿子一一言谢,送到胡同口。王支书和刘会计上酒添菜,吴爱军和几个同学不得不继续陪他们。
少不得一番祝贺的套话、俗话,吴爱军和一家人也免不了回敬几句。更少不得对陈县长的儿子恭维奉承,还得大献殷勤,敬酒、碰杯。几圈下来,双方都好像成了相识多年的亲友了。
正热闹着,大儿媳抱着孩子来到酒桌前。
“王支书,刘会计,今天是二弟的喜庆日子,我不该说难听的话,但又不得不说。”
“侄媳妇,有什么话尽管说!现在,我们算一家人了,不用客气。”
吴爱军从嫂子怀里接过孩子,暗暗使了个眼色,“嫂子,你就大胆说吧。”
大儿媳没开口先哭了起来,抹了把泪水说,“不瞒你们说,我那一年回娘家,要不是怀着孩子,是真的想离婚。……”
王支书和刘会计对望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王支书马上开口阻止她说下去,“侄媳妇,过去的事,怪我们照顾不周。不就是要地的事吗?好说,好说!秋后一定把你娘俩的问题都解决了。”
刘会计也附和着打了包票,“侄媳妇,放心好了。如果没有人该让地,或者不够你们两口人的,就从集体外包地里划给你一块。”
王支书接着说,“就按会计说的办,这下放心了吧?大侄子,劝劝你媳妇,回来我们继续喝酒。”
大儿媳抱起孩子走了,王支书松了一口气。为了遮掩尴尬,他即刻转移话题,“二侄子,学费够不够?尽管开口!”
吴老大抢过话头说,“刚才,李海山和胡屠夫,每人塞给我一千块钱。我不要,又怕他们怀疑我记恨以前的事,就收下了。”
王支书说,“咋不收?这两个老滑头,手倒是挺快的。”
刘会计看一眼王支书,随即说道,“我和王哥也不能落在别人后头,每人两千。”
说着,他从皮包里掏出钱来,塞给吴老大,“替孩子拿着,不收下,我们可要生气的。”
吴老大千恩万谢,双手接过了那叠钞票。
6
不到几天,吴爱军的学费就筹齐了。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桌前,看着那一堆钱。他们已清点好数目,准备明天存在银行。
“唉,前几年,你妈看病,谁肯借给咱们啊?就连亲戚也躲着,不敢说句客套话。这下反过来了,他们都主动送上门来。”
大儿媳大发感慨,“多亏二弟考了个好大学,不光你风风光光,连一家人也体面了很多。以前,我们走到哪里,都没人理。现在呢?老远给你打招呼。”
大儿子和媳妇高兴地逗着孩子,和平日里愁眉苦脸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了。吴老大默默地站起来,再次叮嘱,“把钱收好,你们兄弟俩明天去银行,千万要小心!”
一会儿,吴爱军回到了爸妈屋里。他临行前,多么想多陪老人们几天啊。
妈躺在床上,喘着粗气,望着二儿子,像安排后事似的说,“孩子,我知道你一向很争气、很努力。我们这个家,能走到今天,都受尽了屈辱和苦难。以后,这个家,就指望你了……”
吴爱军好想痛哭一场,可他坚决不能哭。
他心里清楚,几千块钱的外债、他以后的费用、一家人的生产生活,加上妈卧病在床……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年迈的爹和老实巴交的哥嫂身上。
他如愿考上了大学,受人尊重了,一家人也体面了……可苦难的日子,不知何年何月,才有个尽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