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3南京大屠杀纪念文)
1937年12月20日深夜,金陵大学已完全陷入混乱。
“瑾月,快,我带你藏起来!”来自英国的细菌学教授艾利特拉着他的女学生,飞快地向实验储藏室奔去。
惊恐万状的姑娘梁瑾月,跌跌撞撞地跑着,像没了魂似的。她的白色衬衫上满是血迹,这不是她的血,是和她同寝室的同学的血——那位同学刚被一个日本人砍下了头颅。
艾利特教授一把将她推进储藏室,这是一间细菌样本储藏室,位于学院最偏僻的角落里。日本人不会找到这里吧?瑾月扶着墙死命喘气,心里不停地在自我安慰。
“你就待在这儿,这里是很安全的。我再去救别的学生。”教授安顿完瑾月,转身又要出去。
瑾月一把拉住他:“不不,不要走!教授,您不要出去了,太危险了!”实际上她是害怕一个人呆在这儿,这些天以来的所见所闻已经令她的精神濒临崩溃了。
“不要紧,我是英国人,日本人不会杀我。”艾利特教授安慰瑾月,“况且,你的妹妹还没有找到呢。”
瑾月颤声问:“我妹妹她……她还活着?”
“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没有看见尸体。愿上帝保佑她。”
瑾月终于松开了手,手心上全是冷汗,她目送着教授离去。外头又响起一阵阵嘈杂的枪声,夹杂着日本人的淫笑和女人的哭喊。瑾月扶着保存细菌标本的冷冻柜,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继而发出难以抑制的抽泣。
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独处,她虽然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自从七天前日本军队进入南京后所发生的一切,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能不断地沉浸在巨大的恐怖感里。这种恐怖感将她的人生彻底斩成了两段,前一段仍是阳光,后一段却已是深渊。她回想不久前的自己,还作为一名医科学生在大学的课堂上学习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竟觉得无比陌生,好像一场虚幻的梦,连自己都难以置信了。她想到如今已经变为地狱的金陵大学,这儿变成了恶魔纵欲的乐园,每天都会有无数女学生被奸淫被杀害,被扒光了衣服当枪靶……医学院的附属医院里,待产的孕妇被毫不留情地杀害,日本人将她们的腹部剖开,用刺刀挑起胎儿和肠子,举在空中哈哈大笑。这世间的一切竟如此轻易地就能够被颠覆,前一刻还是幸福的准妈妈,后一刻就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和孩子一块凄凉地共赴黄泉;前些天这所大学还是那样美好、阳光、朝气蓬勃,是莘莘学子渴慕着的知识之宫,而现在……现在这里是什么呢?是人类屠宰场,哦,这个名称显然再适合不过了。瑾月想到这儿,心头巨大的恐惧已经将她折磨得几近昏死过去。
瑾月平日里就是个感情丰富、但又情绪脆弱的女孩子,幸而她并未看到南京郊区那些万人活埋的场景……若不是刚才艾利特在死尸堆里找到她,她一定会在遭毒手前就陷入癫狂而死去。虽然此时她算是安全了,但是那些恐怖的画面仍如同梦魇般缠绕着她,为了排遣巨大的恐惧感,她开始尽力去回想曾经有过的愉快的时光。她想起自己那在上海的家,想起在老旧弄巷里度过的童年时光,她想起曾和妹妹梁瑾兰手拉手走过的那些青石板路,想起会做很好吃的海棠糕的妈妈。一想起家,她的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巨大的恐惧似乎也被消弭。她安慰自己:妹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她比自己机灵多啦,她在医学上的天分也比我高,连一向严苛的艾利特教授都说过她大有前途呢,因此,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又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那里面有个小小的硬卡片,她将其掏出来,便看到那张令她朝思暮想的脸庞来——这是一张她青梅竹马的男友阿晰的相片,此时他正在北平读书,并时常给她寄信。瑾月把小小的照片紧贴在胸前,她想,为了阿晰,她也要活着出去。
于是,就在这可怕而绝望的光景下,瑾月不断地用思念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以消散这极端恐怖的内心煎熬。
瑾月想到自己最后一次上细菌学课的时候,瑾兰就在她的身边。一大群学生围在一起观看艾利特教授分离一种被译作“阿尔卡”的性病病毒,在欧洲医学界有个别称叫做禁果。这是一种历史悠久而极其可怕的病毒,最直接的传染形式便是交合,被感染者的死亡率极高。因其的古老历史,有西方人传说这是在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后交合而产生的,这也是那个别称的由来。
艾利特提纯出的病毒,是一管暗红色的液体,被他冷藏在冷冻柜里了。
“颜色看起来就好可怕。”瑾兰悄声说。
“对啊,真像禁果。”瑾月也随声附和。
她的妹妹多聪明啊,她想。每一次考试她都名列前茅,每一次实验课都能完成的又快又好,一想起这些,她那剪着一头整齐的短发、穿着白衣蓝裙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了。可是,此时这个聪慧可人的妹妹,究竟在哪里呢?
突然,瑾月意识到一件事,她猛然清醒过来。
天色已渐晚,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了,艾利特仍然没有回来。
事情不对!艾利特既然是打算将学生救下后藏进储藏室,那么他一旦成功救到人,必定会立刻赶回这里。艾利特这会儿一定是在找瑾兰,他迟迟没有出现,也许是没有找到,也许他……
在瑾月想到这里时,她又听见校园里那一阵阵枪声和惨叫声了——方才因为太过陷入自己的遐想而竟没有听到。
她浑身一激灵,打开储藏室的门,冲了出去。她头皮发炸,什么也不敢再想,只是一个劲儿埋头跑着,一边暗中祈祷妹妹能平安无事,教授也不会遭遇危险……然而,十分钟之后,她还是在一堵旧木墙边看到了她的妹妹梁瑾兰。
瑾兰浑身赤裸,皮肤上满是淤痕,早已经死去了,她的衣服被撕碎了扔在一边,谁都知道她死于什么。瑾月干呕起来,她慌忙捂住嘴,眼泪先落了下来。
她看到几个日本兵拿着刺刀站在旧墙边,围堵住英国教授艾利特,一个日本人举着刺刀直逼向他,逼得他连连后退,最终退到了墙边,再也无路可退。瑾月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这个场景,那寒光闪闪的刺刀逼近了艾利特的胸口,他本能地伸手去挡那锐利的刀尖,而后紧紧地握住、用力地想将其推开。可是那日本兵的力量显然更大,刺刀逐渐穿透了教授的双手,又渐渐推进,刺入他的心脏。
瑾月躲在一旁看着,几乎要晕厥过去,她看着她所崇敬的教授,被刺刀慢慢地刺入,是的,是慢慢地——在瑾月眼中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了。艾利特的双手依旧紧握刀锋,在濒死之中仍试图阻止它的刺入,而日本兵则发力顶着刀锋,不断地向前刺着。这是一场怎样的死亡搏斗啊,随着刺刀一寸一寸地慢慢刺入,周围的日本兵便接连不断地爆发出狂笑声、喝彩声,为杀人者欢呼鼓劲。哦!他们竟是那样的快活,那残忍的笑声就快要震碎瑾月的耳膜,他们为一个生命即将逝去而欢欣!
艾利特挣扎着,他用痛苦而无力的声音低语:“上帝看着呢……上帝看着呢!”
日本人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刺刀又刺进了五厘米,鲜红色的血液又涌出些许。艾利特轻微地颤抖片刻,那双握着刀锋、血肉模糊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死去了——他被刺穿了心脏,刺刀将他钉在身后的墙上。
“万岁!!”日本人顿时爆发出畅快的欢呼来。
“啊啊啊啊啊啊……!”瑾月眼看着艾利特死去,她终于无法抑制地狂叫起来。她从小就受不了死亡,记得小时候家中养的小鸟死去,她也会震惊悲痛许久……天哪,可这是在战争中,这儿正发生着史无前例的野蛮大屠杀呀!理性告诉她应该躲开,应该藏起来,应该苟且偷生,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出去。可是,她能接受吗?她可以在目睹了亲妹妹被奸淫至死的尸体、她最敬爱的教授被残忍刺杀之后,还能冷静地告诉自己要活下去吗?既然这是地狱,又有谁能够存活,有谁可以真正逃离?她不顾一切地狂叫起来,扑上去抱住瑾兰的尸体,又去拉艾利特被刺刀穿透的手。
日本兵们带着淫笑围了上来,在一片“花姑娘”的叫声之中,瑾月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无数只冰凉滑腻的手向她摸来。她狂叫一声,眼前顿时一黑……
瑾月醒时日本人早已走了,她惊奇自己竟还能活着醒来。她看了看赤身裸体的自己,同妹妹一样布满可怖的淤痕,污秽而肮脏。她知道自己已全完了,她就算活下来,也等同于失去了一切,她再也没有脸回家,也没脸见男友阿晰了。但奇怪的是,在想到这些时,她的内心竟不觉得悲哀了,她心中只有冷静,麻木的冷静。
万念俱灰的瑾月,拖着滴血的下体,艰难地爬回方才藏身的实验室。这是艾利特教授曾经做实验的地方,储存了大量他提取的细菌样本,此时这一切都成为他的遗物了。
瑾月木然地打开冰柜,盯着那一排排试管和药瓶,她突然狂笑起来:“让我死了吧!我该去死了!”她一边悲惨地放声大笑,一边拿起一瓶剧毒药物试剂。妹妹,好妹妹,我马上要来找你了,她想。她拔起塑胶瓶塞,正准备自尽时,她的目光却突然落在那根密封的试管上,无法再挪开。
是阿尔卡,是“禁果”。
她盯着试管标签上的单词,心里突然有了更好的选择。
“死,死是一定要的,可是,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自我了断了呢?决不行!!——你们毁了我的一切,不管你们是人是鬼,一定要付出代价的!我要让你们中的一个或两个,甚至十个,好好品尝我们中国人的痛苦,我们的仇恨!”
那试管里装着的暗红色液体,像是血,又像夕阳,是那种即将被夜幕吞噬的、最后一抹残阳。瑾月两手紧握试管,她在心中默念着:“对不起……艾利特教授。我们谁都不想,可是命运它就是这样的……既然是命运这样,那就不得不反击,对吗?”她慢慢地举起手来,将试管里的液体注射进自己的静脉里。
然后,她推开门往外走。外面的日本人看见一个裸体的少女款款走来,都兴奋地两眼放光。
“花姑娘!哟西,没穿衣服的花姑娘!大家快来!”一群日本人向她奔来了,在她眼中简直就像那些扑向烛火的飞蛾。
“来吧,来吧!”梁瑾月甜美而恶毒地微笑着,光着的身躯在十二月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又好似一尊雕塑,巍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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