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天一直阴沉沉的,刚下过雨的天幕,似乎一个刚哭过的人,迷蒙着,噙着泪。
表姐与我雨后相约出去散步。表姐一见到我,就打开了她的话闸子。
表姐说:“我跟你说,隔壁的那个竹美的女儿死了!”
“死了?怎么死了?”我心里有些惊奇地问。
“竹美说,她的孩子才病了一天半,是拉肚子死的。”表姐继续说。
“怎么拉个肚子,孩子就死了呢?”我似乎不甘心地问道。
“我昨晚听竹美在她家楼上对着她妈大叫:‘妈!妈!娃娃怎么只有一点气啦?’”她的耳聋眼瞎的妈就说,你快去找小宝的爹。他肯定在别人家看电视!”表姐继续说,“竹美好不容易在别人家找到了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就是坐着不动!死磨活磨地才回了家。他男人只找了一把小电筒和一小点钱给竹美,叫她一个人背着娃娃去医院看病。竹美生气地与他吵架……后来两口子背着娃娃去医院,才走到医院门口,娃娃就死了。”
我惊讶得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呸!什么死男人!看着外表面嘛,样子还马个虎,其实是‘马屎截外面光----中间一把老粗糠’!”表姐越说越生气,把竹美的男人给骂上了!“竹美没有一分钱,生了孩子后,整天在家带娃娃,也出不去卖苦力挣钱。”
“那么,竹美他男人就没有一点交际能力,一分钱都借不着咯?”我也继续刨根问底。
“ 竹美的男人会出去借钱?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你看啊,他听说他女儿病了,他还心安理得赖在别人家看电视,这像个男人吗?俗话说得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竹美与她现在的这一坨屎男人,还没结婚就先有了娃娃。她才二十一岁,达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去村里找村长办结婚登记手续,村长不批,最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结了个婚。结婚后不久,孩子快生了。竹美临盆那天,她的男人也不去找车子。竹美只好自己挺着个大肚子,走路去医院生孩子。后来,竹美的男人被别人骂了,赶到医院去办竹美的住院手续。等他办完手续,竹美的孩子都己生出来了!可怜的竹美,自己脱了件衣服,把娃娃包住,一个人跑到了妇产科手术室……生了孩子,她一直是饿着,饿得前胸贴后背,连个早点都不得吃。她那坨屎男人啊,天天送饭到医院,都是下午一两点钟才送到,饿得她眼冒金星……竹美生孩子在医院,鸡蛋都吃不上一个!”表姐越说越激动,她弯腰揪了路边的一把草,生气地把它们用力地扔在路边!
“这个年头,生孩子还吃不上鸡蛋啊?吃不起鸡蛋,好好做点饭,送给竹美吃也行啊。”我说。
表姐说: “做梦吧,你?还想吃饭?竹美的男人看见竹美生了个女儿,抱都不抱他女儿一下!他每天的任务,是在家里用他媳妇的雪花膏、头油打扮自己。打扮够了,慢吞吞地去做饭。吃饱喝足了才去医院给竹美送饭。竹美的妈耳聋眼瞎,你是知道的,也管不了她。他的爹嘛,女儿生孩子,一个爹能够做什么事啊?”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真有这样的男人吗?于是,我问:“竹美的男人不是也在外面挣钱吗?他的钱呢?”
“钱?你别做错梦了!竹美跟我说,她以前做小工攒得二百块钱,准备生娃娃时用,被她男人甜言蜜语地哄了出来给他了。他说他要去做生意。他出了门,一个星期没回家。一回到家,二百块钱一个子都不剩了!竹美的男人呢,身上穿着崭新的双排扣西装,头发吹得那叫一个亮!竹美对她男人说,家里没有钱买油吃啦,问他能不能预支一点做小工的钱回来用。他男人把她大骂一顿,说没有钱你不会吃火腿吗?你舍不得吃火腿,要留着生蛆咯?竹美只会哭!他男人说,他要出去打小工挣钱。一起床就切一大块火腿来,炒个火腿饭,自己一个人吃了。吃完一抹嘴,一摔碗,出门去了。他才不管老婆女儿、瞎老妈和无用的爹呢!竹美坐月子,也吃不得咸的东西……火腿就是他男人的啦!”表姐的神情越来越悲伤,仿佛在说自己的伤心往事!
风吹得大起来了,天开始下雨了,我们就只好往回走。
我也不由得叹口气问:“那个小孩有多大呢?”
“ 三个月。竹美营养不够,奶水也没有。男人对她不管不问,她又在月子里,气都不愁气死,哪有力气与他男人说理!竹美的妈耳聋眼瞎,自己都靠着这个独生女来养活,她又能怎么样?可是,女儿这么惨,起不来煮吃的,还有那个小孙女也饿得直哭!竹美的瞎老妈,在家摸着墙壁,走过来走过去,用砚臼舂米,舂成米粉,再摸着锅灶煮给小孙女吃。”
我心生悲恸地说:“竹美真是又可怜又悲惨啊!”
“悲惨!确实是悲惨!竹美与我从小玩到大,她家确实有些不一样!一样的田地里的活计,家家做活都容易,她家就不行!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家家的粮食够吃,她家的粮食就是不够。有什么办法?竹美结婚也才请了四桌客人,就吃了一顿饭。”表姐滔滔不绝地接着讲:“你想过没有?我家姊妹五个人,加上我奶奶、我爹和我妈,有八口人,主要是我爹我妈干农活,养活一大家子人。竹美家,她父母加上她一个独生女,就是她爹她妈干活,养三个人。我家虽说不富裕,但也不穷,还过得去。她家怎么会比我家还穷?可能是她爹妈的安顿计划有些差,或者是她爹妈干活使不出力气来,土地就不长庄稼似的。我的爹妈会计划着,秋天谷子收起来,碾了新米之后,洋芋也吃了几个月啦,这时洋芋和米就各吃一半。不能有米时光吃米,等到下一茬谷子还站在田里,米早就吃光了。要去给别人家借米的话,还米时一升要还一升半。所以,我家大人吃洋芋多一点,小孩吃米饭多一点。原来,一家人能吃饱饭,也是有讲究的。”
我深深地折服于表姐的分析!雨下得越来越大,我俩不得不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我俩在路上散着步,正说着竹美,她竟然远远地朝着我们走来了!我俩心领神会,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路。竹美个子不高,大约1米5左右。她微驼着背。她的样子长得也不很清秀,皮肤黑黑的,甚至看上去有点傻!她穿着一双黑色金绒布鞋。天气还不太冷,她却穿绒裤了。她红色的绒裤比裤脚口还长,堆在了鞋子上面。她脚踩着肮脏的泥巴路,伞也没打,一拐弯,她向另一条路上走远了!表姐和她没来得及打招呼!我与她也不熟,我也没与她打招呼!
等表姐和我快到家门口时,竹美的父亲出来了。竹美的父亲,个子很矮,脸瘪瘪的,一副猥琐的样子!他的衣服穿得很多,以致于一眼看见他,无法数得清他的衣服领究竟有几层。原来,他是要外出上厕所!他也没有打伞。我看着这个表姐说他自诩不吃“洗的菜”的人----竹美的父亲!我老在想,“不洗的菜”是什么?后来才知道,是竹美从医院回家坐月子时,她家亲戚送到家来的鸡蛋!
表姐和我转身进了屋,掀亮台灯。我俩各做各的事情,我看书,她打毛衣。然而,我俩的内心都久久不能平静!我俩都放不下刚才谈的竹美的孩子死了的事情!有时我俩同时抬起头来,相视苦涩一笑,都长叹一声,接着又各做各的一份事情。
……
有时,我俩侧耳一听,深夜的屋外,雨“哗啦啦”地下着,似乎是有人在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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