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爱

作者：黎荔

王小波早期的《唐人故事》里，有一篇极其耐人寻味的《舅舅情人》，多少年来都让人争论不休。

《舅舅情人》把故事背景放在了唐代，开头是“高宗在世的时候”，但这个高宗，跟历史上的唐高宗并没有关系，只是一个信手拈来的人名罢了。在王小波那里，叙事的乐趣，是从乌有之乡构筑想象的大厦，他不过是借助于一个中古氛围的传奇，来表述生命本有的无限辽阔与惊奇罢了。

宏伟的长安城里，高宗住琼楼玉宇，吃珍馐美味，穿金线软缎，三宫六院，皇后是天生异香的绝代佳人，凡世人所想的一切东西他都拥有了，简直什么也不缺。极限人生是可怕的，皇帝得了抑郁症。锡兰游方僧赠送的骨制手串给他打开了一扇窗，他从那里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热带的雨林，雾气蒸腾的沼泽，他沉浸进去了，不理朝政，不召后妃，每天坐在密室里对着手串沉思冥想。但是，有一天，他去接见大食使节时，这只手串神秘地失踪了……

震怒的皇帝下令全城公差追回被窃的手串，身高九尺、仪容魁伟的公差王安出场。他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公差，长安城里一百多个热闹的坊市他不居住，偏偏住到断壁残垣、枯树荒草的鬼方坊。最诡秘的是他的妻子，她白天蓬头垢面、音嗓粗哑、凶悍无比，晚上却妩媚生动、似水柔情，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白天是胀起脖子的眼镜蛇，晚上是最温顺的波斯猫。她曾是个高明的女贼，十年前一个残雪消融的初春上午，一生不恋女色的王安被这个秀颈雪白修长的女贼迷住，从此，这个最出色的公差和这个最出色的女贼扭曲纠结地爱着。不过，皇帝的手串，是被另一个女贼盗去的，妻子从未说起过的一位野猫般的小女友。按照当时地方上的规矩，出了大案公差领命破案时，总要收家属到监狱为质。同为女贼的小青，曾和王安妻子产生过一场口角，盛怒中顿足而去，她之所以盗走皇帝手串，是想通过一起惊天大案，让官府扣押公差的妻子，让女主人坐了牢，就可以自由地接近王安，那个让她产生了好奇、希望证实世间之爱的男人。

这篇小说里最让人迷惑的就是小青这个女孩子了，她不知从何处而来，亦不知最终消失到何处，她仿佛来自天外，又仿佛是自然造化孕育的精灵，她瘦小而骨感，可以像蜘蛛一样攀爬，像羚羊一样奔跑，她可以去任意一个她想去的地方。她突然冒出来叫王安“舅舅”的时候（那个年代女孩管成年男子都叫舅舅），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黑发，眼睛像泉水一样亮，嘴唇像花儿一样红，穿一身槐豆染绿的长袍，手脚纤小，骨骼玲珑。皇帝是“他简直什么都不缺，于是就得了忧郁症”，小青是“她简直什么都不缺，于是就到处撒野”，小青以前住在终南山中，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在山林里她感到需要爱，才搬到长安城里来。

皇帝的“什么都不缺”，是极尽了人世间的物质享乐，最后由色悟空，沉浸于异国骨串带来的幻想世界。小青的“什么都不缺”，是极尽了唱游山林的自然空灵，最后由空悟色，希望找一位情郎来证实世间之爱。小青的凌空出场，完全是一派野性未驯：她盗皇帝手串，引发全城大乱，她胸上点痣，引诱王安去捉，她像壁虎一样爬到墙上用木炭作画，画出一个个方头方脑、方口方目、庞大的方身躯下两条麻杆腿的王安，完全如一个孩子的恶作剧。她爱王安，也许只想将手从他的美髯中穿过，手里留有她爱过的痕迹，清澈而轻盈地飞舞着她的爱情。她想要的并非是欲望纠结的爱，而是一种绿色的爱。

渐渐地，公差王安终于爱上了女孩。一开始，他沉迷于她的飞檐走壁的快捷，她玲珑的骨骼，她喜怒无常的性格，这些气质比女色更迷人。后来，他留意到她的手——“那女孩的手放在案上，手背和十指瘦骨嶙峋，叫人想起北方冰封悬崖上黑岩石中一缕金子的矿脉。她手肘上洁白的皮肤下暗蓝色的血管，就像雪原上的河流，又如初雪后沼泽上众多的小溪。”王安感到她的双手的诱惑，如多年前他老婆的脖子的诱惑一样。但王安不知怎么爱才好，如果她再大几岁，或者在市井里住过几年，那么一切都简单了，可眼前一切，不是这种世间寻常的男欢女爱，这个女孩子，超越于尘世的欲望与规则之上。

案发前，王安妻子与女孩聊天，谈到夫妇闺阁之私，说出自己是水、王安是舟的比喻，说这是爱的真谛。而小青说，她体会到的爱是完全不同的。

“从前她在终南山下，有一回到山里去，时值仲夏，闷热而无雨，她走到一个山谷里，头上的树叶就如阴天一样严丝合缝，身边是高与人齐的绿草，树干和岩石上长满青苔。在一片绿荫中她走过一个水塘，浅绿色的浮萍遮满了水面，几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面。”

“女孩说，山谷里的空气也绝不流动，好像绿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浓绿之中，她看到一点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一个死去的生命以活着的姿态“端坐”在深草之中，一片绿色无人之地死亡以活的象征出现。

“那时她大受震撼，在一片寂静中抚摸自己的肢体，只觉得滑润而冰凉，于是她体会到最纯粹的恐怖”，女孩这时感受到的生命是内敛的，静态的，寂寞的，是滑而凉的。于是女孩从孤独中醒过来，发现了自己对爱的渴望，而这爱该是——“她又感到爱从恐惧中生化出来，就如绿草中的骸骨一样雪白，像秋后的白桦树干，又滑又凉”。这时王小波想要表达的爱情终于出现了——女孩要的是纯结的，不粘不腻的爱，不张扬的内在的爱，是精神的互相需要，是与肉体无关的相通，是又滑又凉——绿色的爱。

王安妻子和女孩是两种不同的代表，一个是红色的爱，一个是绿色的爱。王安的妻子，高大丰满，丰肩宽臀，如一座活玉雕，在夜里美好得像一个梦，与白天的凶暴完全相反，她为什么会这样，王安一直弄不明白，越是弄不明白，王安就越爱她。而小青，是有一天走在渺无人烟的空谷里，四面浓重的绿色把空气都染绿了，在这像油一样浓重的绿色中，她看到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中。那一刻，她感到一种纯粹的恐惧。她看到了极限，看到了生命的尽头，这具骸骨像秋后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以最纯粹简洁的形式展示着生命的本质。于是，她发自内心地渴望一份爱，借由这份爱去连接和探触这个世界，爱整个世界，爱整个宇宙。这就是绿色的爱，以其无欲无求，因而淡泊而永恒。原来这篇《舅舅情人》中的一切铺垫，一切迂回缠绕，都是为了阐述这个迥异常态的爱——绿色的爱。

女孩子对于某种感情的期许，一如绿幽幽丛林中的雪白骸骨，让人感觉既残酷凛冽，又纯净甜蜜。最终，王安也给了小青绿色的爱。王安喜欢看小青在树枝头轻快的身影，喜欢闻她在池塘里洗出的衣服的味道，喜欢她在墙上画出方形的自己……他们在绿荫中走了很久，王安很放松，很愉快，他感觉到她贴体的触觉、嗅觉和遥远的听觉、视觉逐渐分开。他在很近的地方，女孩在很远的地方。王安怎么感受到这种绿色的爱的呢？他是看到一只蝴蝶的死亡之后明白的，他看到一只蝴蝶在荆棘丛中奋力扑动翅膀，像那位在重重宫禁的富贵丛中奋力寻觅心灵出路的皇帝一样，就像努力破案以迎得妻子归家、渴望重新拥抱月下横陈玉体的自己一样，最终，蝴蝶的翅膀被荆棘挂得粉碎，蝴蝶坠落于地，归于泥土。王安看到了生命的尽头，那繁华过后的苍凉。他抓住女孩儿的手，女孩儿的手冰凉入骨。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爱，绿色的爱。当他和她在木桶里共同沐浴的时候，他说他爱她，是绿色的爱。桶里盛着清凉的水，女孩在一片绿荫中，她听见这句话，就从浴桶里跳出去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骨串从密室天窗中飞进来，还回到皇帝的手中。案子破了，王安的妻子得以归家，夫妻团圆。

爱潜藏于人的心底，它要通过某种因素激发出来，王安妻子的丰肩宽臀，都能激发起人心底欲望的爱。可是，那种没有欲望的爱是怎么激发的呢？绿色的爱，是看穿生命极限之后的爱。女孩儿感受到了这种爱，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种爱，只有找到这种爱，才能证明它是确实存在的。最终，她从王安身上找到了。那种美如此强烈，又如此短暂。那种美无比珍贵，钻入心灵深处。女孩在得知她得到了这种爱时，便飘然而去，也许她已经满足，也许她以后也不会再感到寂寞。

绿色的爱，是生命之初的爱，可以体会但很难言传。绿色的爱，是生命之爱，心之爱，与肉体分离的爱，绝对不热烈的爱，与红色完全相反的爱——红色意味着扩张，渗透着欲望，而绿色却表达着干净而无取的，对爱的渴求。绿色的爱，发自生命存在本身，是自由自在的。绿色的爱，是归返，像候鸟飞过高山与河流，飞回遥远春天的窝巢。生命回到海的石头或墙壁，爱回到本来的自由和纯净。

爱是什么？在女孩眼中，爱来自于“恐怖”，对寂寞的恐惧，一种心灵的孤独感和渴望得到交流抚慰的愿望。我想，高僧怜悯众生的爱，就是绿色的爱，看穿生命的极限，知道生命的转瞬荣枯，便没有了仇恨、嫉妒、愤怒、跌宕，只剩了宽容、悲悯、祥和、安宁。这就是绿色的爱，一种建立在生命尽头之上的爱。绿色的爱不仅仅是指精神之爱，更是一种天地之间、自然之间更为博大的爱。

我们在爱中丧失自我，在恐惧中又紧紧抓住自我，在对存在的疑问中，爱羽化而出，变幻着色彩。世间少有绿色的爱。小青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我也不知道绿色的爱究竟为何物？迷惑地将王小波的《舅舅情人》读了又读，喜欢用森林型香水，森林型的香水主要以橡树和新鲜绿色植物为原料，表现一种深远莫测、宽广凝重的气质。遥想盛夏时节，山中雨水充沛，林木绿色逼人，柳依依、草绵绵，粼粼水边一抹清幽绿色，河道曲折处，水石相激，静夜远闻，隐隐若有歌吟。在幽深绵密、越行越远的想象中，“爱从恐惧中生化出来，就如绿草中的骸骨一样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