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号所有短篇未来某个时间会改写成长篇！
窗外，风在梧桐树的枝叶间跳舞。盛夏的太阳慵懒地挂在半空，阳光踱着四方步慢慢地爬上窗台。绿萝的叶子洒上了点点金芒。这听起来像不像故事的结尾？但事实上，一切才刚刚开始。
龙少从柜子里取出魔方，五阶属实有难度。龙少听见她在打电话，她说，喂，你好。是的，我是。你说老黄啊？我们早就没联系了。你们直接找他。对，如果你们是催债公司的，为什么几年前没人通知我？她边说边往室内走，刻意压低了声音，显然是怕龙少听见。
那时龙少来古城有一段时日了。关于魔方，她教了龙少几回，龙少却还是没有办法追上她的速度。她三五分钟做到的事儿，龙少没有十分八分别想完成。难道这就是５０岁和１８岁之间的鸿沟吗？龙少想说，她的智慧把龙少学来的知识秒得渣都不剩。回想当初来古城时，夏天刚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如今要回兰州，夏天未走，烈日更甚。相隔千里，高铁两个小时而已。为什么还没到离开的时候，龙少的心里已经满是思念。今昔之间，并没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龙少还是来时的龙少，却又完全不是来时的状态；来往之间，并没有什么前路漫漫的遥远，龙少还是来时的龙少，却丝毫不再茫然。只是随着离别日期的来临，竟然生出了丝丝缕缕的不舍。这次离开之后，龙少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堂堂一个男子汉，龙少不知自己怎么就婆婆妈妈起来。
寻常时日，她在工作室埋头做手工，龙少在办公室里学习。哦，对了，龙少是老黄的儿子。
龙少喜欢听她说，帅哥，弹一曲。于是，龙少弹赵雷的《成都》，她有时也跟着曲子轻声应和。午后的时光，就在琴弦间流淌。
这是龙少有生以来第四次，不，确切说是第三次和她单独相处。
说起来，她是看着龙少长大的。她和龙少妈是闺蜜，她们是从小的情义。十八年来，龙少和她见过几次，五岁、十五岁，然后就是暑假这次。开学后龙少即将上高三，不知怎么，龙少把他的心丢了。是在奶奶去世的时候吗？还是在龙少隐隐知道爸妈已经离婚的时候？龙少不知道。每天除了浑浑噩噩，也就剩下昏昏沉沉。
也许五岁之前一切都是美好的。老黄上班，妈做生意，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身边所有人都围着龙少转。就连小小阿姨也是龙少要啥给买啥。小小阿姨是妈妈公司的员工。有一天，来了个怪阿姨带龙少，也可能是怪叔叔。短发，高高大大，龙少以为是叔叔，妈妈却让他叫阿姨。他才不叫。他都不确定ＴＡ是男是女，凭啥要叫阿姨呢？他自己有阿姨。小小阿姨就是他的阿姨。再说，龙少那时恨死怪阿姨了，超市架子上的膨化食品向他招手，当然毫不犹豫拿上，站在收款台前，怪阿姨死活不结账：“你可以换一样零食，比这个贵多少都没关系，你拿这个是垃圾食品，我不为你买单。”
怪阿姨一下子把龙少整不会了，还没人这样和龙少讲过。龙少不理解，但龙少会发挥他作为孩子的优势：哼，我是孩子，眼泪就是我的武器。结果怪阿姨装哭，比龙少的声音还大：我也是小朋友，我是三岁的小朋友。你生气，我也会生气。
龙少当然在大人面前败下阵来，他心里不服，但也不敢怎样。他没有和怪阿姨相处的经历，不知如何赢，就只能认输。那以后，至少在怪阿姨面前，龙少再不敢吃膨化食品了。
十五岁那年，正是龙少叛逆的时候。他谈了女朋友，把自己整得神魂颠倒，跟走火入魔了似的。每天睁开眼睛只想盯着他喜欢的那个女生，看着她，不错眼珠看着她，好像龙少一眨眼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龙少的成绩一落千丈。其实龙少甚至不知道啥是恋爱，怎么谈恋爱，只是家中所有人都和他说，早恋是洪水猛兽。真的有那么可怕吗？龙少不信。无奈之下，妈把龙少交给了怪阿姨。怪阿姨给他上了一堂生物课。她说，男孩子到了这个年龄有冲动是正常的，但是一定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那就把小弟弟套上，减少对女孩子的伤害。男孩子提上裤子还是男孩子，女孩子却不再是女孩子。怪阿姨告诉龙少，除非他想好了要娶人家，不然，不要做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
怪阿姨和妈妈爸爸他们所有人说的都不一样，龙少莫名地就记在心里了。写了一封三十多页的情书被女生退回来后，龙少忽然发现，早恋也没什么意思。龙少一米八五的个头，妥妥的高富帅，何必上赶着让人家嫌弃他呢。
怪阿姨好像一直有给龙少发过年的红包，龙少问妈怎么办，妈说，你谢谢干妈收了就行。哦，好吧，龙少大概懂得这是起码的礼貌。只是觉得干妈这个称呼忒矫情。
初三成绩下滑导致龙少没考上理想的高中。进入高中后，龙少的学习生活一波三折的。大家都和初中时不一样了，有什么心事不再互相倾诉，好像除了龙少，别人都在忙着学习。龙少实在是没遇到和他磁场相合的老师，学哪科都觉得没意思。有一天稀里糊涂和老师顶了个嘴，龙少忘记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老师给了他一个正抽，龙少直接被抽操了。多一分钟他都不想待在那个人间炼狱。妈找关系给龙少换了一所高中。高一没学，高二知识衔接不上，龙少愈发厌学。他们的城市就那么大。龙少想去的高中去不了，龙少在的高中他又不喜欢，龙少借读的高中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去干妈那换换环境，也顺便换换心情。”也好，龙少还挺想到古城转一圈的。不是因为古城的热度居高不下，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龙少之前和妈去过几次，感觉比他家的城市宜居。
成人礼之前，龙少在她家住了二十几天。她每天准时做好三顿六饭，这样的热乎饭龙少有多少年没吃上了？妈一直忙生意，老黄好像下海经商把自己陷了进去。前两年奶奶走后，龙少和一个孤儿也没啥区别。龙少确乎比他们多了爸爸妈妈，但那又怎么样呢？龙少和妈和老黄都是很长时间见一次。龙少断定他应该是被判给了老黄，爷爷退休了忙着自己的事情，老黄忙着躲债，他们好像把之前的大房子卖了。龙少一个人在家的时间比较多。姥姥姥爷给舅舅家看孩子，他们离得相对远一些。妈妈显然并没有放弃爱龙少。只是妈妈如果陪在龙少身边不出去做生意赚钱，老黄欠下的债估计爸一辈子也就那样欠着不还了，妈是要脸面的人，她还有龙少这个儿子，还要为她的儿子趟出一条路来。
“龙少，想吃什么。”她开什么工作室呢，以她的手艺，开个饭店还不得日进斗金。
“什么都行。”起初龙少是不好意思表达的，她和妈有交情，又不是欠龙少什么。
“在我这里你不用客气，可以放心点菜，只要我会做，咱们尽可能在家做，我不会做的，咱们再出去吃。”她还真的像三岁的孩子，不信你去看，现在的大人，五十岁的时候，还有几人拥有清澈的眼神？
“我不是和你客气，是你做什么都很好吃。”这是实话。
“你最爱吃什么？”
“肉。”
晚上，香喷喷的烤肉就上桌了。采买，收拾，做饭，这都是需要花时间的。她没有丝毫不耐烦：“你不在这时，我一个人也要菜是菜饭是饭的啊，不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看出来了，她是一个会生活的人。
这些天来，龙少和她变得亲密起来。不过终归打心眼里不愿意改口，叫什么干妈，她看着那么年轻。母子——这样的关系本不是龙少想要的。龙少从家过来的第一天晚上，她和龙少就喝了个酩酊大醉。龙少要是没断片的话，她几乎把龙少所有的秘密都掌握了。是龙少自己甘心情愿说的。包括龙少小时候做包皮手术，就连爸妈龙少都不好意思让他们看的，但见到那时的怪阿姨，龙少居然鬼使神差主动跑过去，第一时间让怪阿姨看一看。我的天，现在想想要羞死人了——不过没啥，龙少之前在微信里不情不愿的那一声干妈，如今早已经换成了名字。他想和她缩短距离。
“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我想爬一次华山。”
“好。”
第二天醒来，龙少就把这话忘了，孰料她让他收拾东西：“票买好了，我们去爬华山。”
说走就走的旅行，也是让龙少倍感兴奋。当他能征服华山的时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长大了？如果他能征服华山，人生还有什么艰难险阻是他跨不过去的？
“还有什么遗憾吗？”他们早起去看日出的时候她见他盯着夜爬的人看，就说，“留点念想再来一次也是好的，或者自己一个人来，或者上大学后和朋友一起来，或者和女朋友一起来。”
确实，看见夜爬的年轻人一路走着上来，龙少忽然觉得坐缆车上来不香了。妈见到龙少和她登华山的朋友圈，第一反应是惊到了：“你干妈恐高你不知道吗？你干妈这辈子都没想过爬华山，她坐电梯还晕呢。”
她没说，不仅没说，她还陪龙少爬了天梯，登了顶，在东峰最高峰为他拍照留念，像她根本不恐高一样。那一刻，龙少的泪一下子就来了，她没拿他当小孩子，她是把他当朋友了。哪里还有什么遗憾呢？如果有，定然是“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那我一天天在做什么？龙少想，我值得她如此厚待和尊重吗？我连我自己的学习都不上心……龙少开始反思。
除了每天打水，给她捶背，好像龙少也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她知道了龙少的秘密，龙少也在她口中知道了很多关于妈和老黄的故事，还有她的故事。
妈最早选择老黄的时候，她是反对的。老黄是学校里的风流才子，一封封情书将妈追到了手。写字好，口才好，弹琴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十多岁了还是帅气不减当年。“他不是你的良人。”她旁观者清，“你不是他的唯一。”老黄当年玩得花，脚踩几只船。唉，龙少能说什么呢？上天没给他发言的权利。
成人礼龙少回了家——他们家的别墅被卖了抵账，这个家是妈租的房子。据说，老黄出了轨，欠了债，最要命的是，老黄家暴妈。那两年，妈好悬没被老黄逼死。本来说好他们家还有一处房子是留给妈的，可是爷爷无处可去，所以，有时候龙少会和爷爷和老黄他们三个人住在那里。妈早早帮龙少准备了西服，鲜花。老黄醉得像一滩烂泥，他们一言不和爆发了世界大战。再怎么样，老黄是龙少的长辈，骂不能骂，打不能打，乓一声关上门，是龙少全部的愤怒。龙少骑上车子一路狂蹬，女人是用来爱的，难道是用来打的吗？妈对老黄仁至义尽，照顾奶奶，让奶奶走得安详，即便要债的天天堵门，妈也没有弃之不顾。只是，一个女人，一边帮你赚钱养家，照顾一家老小，一边帮你还债，一个大男人还要撒酒疯找存在感，被朋友骗了就一蹶不振……龙少越想越气，越蹬越快，冷不防车轮压上了一块石子，龙少就这样连人带车被翻了出去，摔了一个狗吃屎。牙疼，好像硌到牙龈了。嘴唇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肿胀起来。腿疼，似乎血流了出来……
龙少的成人礼到最后只剩下几张照片，和同学的合影，妈和老黄都没有来学校。龙少知道，他没有后盾，老黄连自己的人生都不能托底，他还以为他龙少是富二代吗？收拾好所有的行囊，他又回到了古城她的家里。
她一生未婚。年轻时对象没少谈，到最后发现，还是一个人更自由。妈说，她被初恋伤到了，那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是妈和她的高中同学。当她身无分文在医院里做流产手术的时候，是妈取出了仅有的钱支付了手术费，陪着她，像侍候月子似的照顾她，所以，妈和她是过命的交情。后来，也谈过几个，要么人家嫌她没有上进心，要么她受不了人家的控制，一来二去，她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身为官二代，她没有官二代的矫情劲儿，吃得了苦受得了累，要不是当年练体育阴差阳错受了伤，没准早进了国家队。
我要是走了，她得多想我啊，龙少想，不，我要是走了，我得多想她啊。她一个人，谁陪她打球，谁陪她吃饭，谁陪她说话，谁帮她打水，谁帮她捶背……
龙少没料到妈的速度这么快，他们刚发完信息没多大会儿，妈就到了，哦，还有一个叔叔——这个叔叔，对妈应该挺好的。妈这些年不容易，她说，要不是因为有龙少，妈就从窗子跳下去了。老黄对龙少的爱，从小到大只有一种方式，但凡不如老黄的意，往死里打。龙少不恨老黄，但龙少对老黄的感情像妈对老黄的爱情一样，早被岁月磨没了。
被爱情滋润的女人总算活了过来。前两年，妈暮气沉沉，五十岁把自己整得像七老八十的，皮肤暗沉，没有光泽，人也邋遢起来。从前随随便便出门包里揣几万的现金，衣柜里的衣服满满当当没有重样的。什么衣服配什么鞋什么包，妈是讲究人，关键是妈天生丽质，一朵校花插在了老黄这堆牛粪上。如今好了，妈的皮肤白晳，大眼睛又灵动起来，微笑是最好的化妆品，旗袍一穿，小包一拎，一双恨天高，妈重回颜值巅峰——不，五十岁的女人，端地比从前多了一份丰韵。如果不是她一路帮妈遮风挡雨，龙少知道，他早成了没妈的孩子。妈和她的友情，历久弥坚。
龙少他们一行人去了ＫＴＶ。她说她很久没唱Ｋ了，她的生日她做主。
妈给她送上了一款轻奢的十字架，拍了祝福视频。龙少给她买了一个打火机，他们不仅一起喝过酒，还一起吸过烟——龙少人生重要时段的第一课都是她给龙少讲的。
其实，龙少还给她写了一封信。只是，当面给龙少是不好意思的，他要回去后把信寄过来。她着实是个人才，这些天龙少算见识了：画画好，写字好，做饭好，设计好，手工好，刻个章什么的都不再话下。她的生活才是真的生活，工作室里处处都是生活的气息。鲜花，绿植，茶艺，书香……
“我们合作我们的成名曲吧。”她和妈饶有兴致地唱了一曲陕北民歌：拉手手亲口口。她的高音唱得余音绕梁，久久在ＫＴＶ长长的走廊里回荡。龙少和叔叔喝着，聊着，龙少琢磨着他该唱支什么歌儿，见天弹吉他，还没机会在大家面前一展歌喉。妈的曲风偏向邓丽君那一款，她则能自如驾驭各种曲风。一曲《新贵妃醉酒》直接封神，男女声无缝衔接切换。
下次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龙少点了一曲《画》。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把我画在那月亮的下面歌唱……只有个忧郁的孩子在唱，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
龙少不认识寂寞的夜空，龙少只想为妈和她画上一个月亮，龙少在月亮下面为她们歌唱。龙少确实是个忧郁的孩子啊——再确切点，龙少抑郁了。幸好遇见了她，不然，他早就被家里的窒息压垮。她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选择的路，选择了就不要后悔不要回头。她说，当年她抑郁的时候曾经想过自杀，但是，父母在，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说，你爸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当然，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坏，好与坏，他都是你的父亲。她说，人活一世，最不能辜负的就是妈妈……
龙少觉得上苍没有薄待他，别人只有一个妈妈，他有两个。有时候恍恍惚惚中，他甚至觉得他将来找女朋友要比着她找……
龙少离开前，将家里还有工作室的卫生里里外外打扫个遍。龙少没让她送他，他怕她受不了分别的场面。龙少又何尝受得了呢——等着，我爱的人，我会拼一场无怨无悔，你说的人不痴狂枉少年。你还说，高考不是人生的全部，尽最好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她说的每句话龙少都刻在心里了，她给他写的信他都背下来了，而他的信正在邮寄的路上：人生有你，岁月有情，我不想让一句干妈，束缚了我们的感情……
路边，树们匆匆向后退去，一簇簇夹竹桃在树旁静静地向龙少挥手告别。红的，白的，粉的，黄的……淡淡的香气飘过来，季先生说它们春到夏，从夏到秋，从迎春花到石榴花到菊花，无不奉陪——这一点韧性，同院子里的那些花比起来，不是显得非常可贵吗？是哦，龙少在心里呢喃：亲爱的……干妈，你看，那黄色的夹竹桃像不像妈和你、我和你，我们之间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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