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噩梦
‘ 韦都文,你不知道这份文件是单面打印吗?重新印一次,这是公家的东西,用不着你来节约,明白吗?’
双手被文件和水壶占据的情况下,韦都文只能勉强朝伸出头来,轻轻点了一点,有失礼貌的用鼻孔应和着坐在办公椅上翘着脚的女经理。
这是她来银行实习的第二个星期,申请表的分门别类、客户的频频苛责、公事私事的繁琐冗杂,到目前为止,顺利完成的任务数量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这还是在事无巨细的情况下。
告别了三年简单纯粹的读书生活,如今的她已经半只脚踏入了社会。从走进教室的那一天起,到如今的大四,她始终都没有真正离开过家乡。或许是因为有太多的物是人非,又或许是因为烦恼在内心的成倍积压,徘徊在家门口,回望曾经无数次经过的银杏路时,她已经不再那么容易能够温习曾经的那番惬意感。
银杏路的拐角有一片低矮的草坡,面积不算小,每到初冬时节总是被随风飘落的银杏叶密密麻麻的覆盖着,一逢晴天就会散放出迷人的金色,人们总在这个时候三五成群的聚在此处,享受严寒过境的日子里难得的暖意。
韦都文也享受过来自这片金色草坡的暖意,那是初二的一个周末,和三个同在一个小区长大的伙伴。如今一个身在国外,一个高中毕业就在外闯荡,一个去了新的城市读书。按照年龄,韦都文在他们之中排老大,但自愿也好,命定也罢,她成了四人中生活最安稳的那个。
正当她出神之时,握在手中的手机突然发出了震动,电子屏幕上显示出一个久违的名字,惊喜如同陨石般瞬间坠入韦都文的心头,撞击出更多的回忆。
她直接点击短信联系人旁边的按键,拨通了罗素的电话。
韦都文按照约定,坐地铁来到了市区内二环附近的一所独立超市。她想不通罗素为什么要约在这个地方碰头。近八年未见,她反而更清晰的发现,自己常常都摸不清对方的脑回路,也难怪他那个时候被别人起了个‘怪小子’的绰号。
‘阿文!’
他已经先一步到来,正坐在门外的连排座椅上,除了个子长高了不少,模样和从前没多少差别。
韦都文望着他不停挥舞的右臂和浅笑时一口洁白的牙齿,不由想到了过去,那阵子发生的很多事,开心的、难过的,还包括可怕的,都汇集在这一刻,令人感慨。
四人生活的那个小区,环境有些混乱,人员比较嘈杂,周围密集的安置着水泥色的住宅。
那个时候,小区背靠一个规模不大的干休所,里面住着机关单位的退休老人和一众由老人们放养的田园猫,几乎每年临近冬天的时候,这个干休所的大门口都会搭起灵堂,去世老人的亲戚后辈们会在灵堂前三五成群的嗑瓜子和打麻将,守上三天之后再出殡。年纪大的人更难熬过严寒的侵袭,这本是个稀松平常的现象,但却被所内另一群住户赋予了灵异的色彩,这也是让韦都文内心有些发怵的所在:每当有老人过世的前一个深夜,她总会隔过家里的薄窗听到那些田园猫凄婉的叫声,悠长却又阴郁,断断续续,不绝于耳。那个时候,她伴着恐惧将它们想象成夜的守卫,亦或是连接人间和冥界的使者,负责守护老人的灵魂,并将这个不吉利的消息散播给周围还活着的人。有一次,她甚至做了个关于这些猫的梦,梦里她和它们一起淌过冰冷刺骨的河水,火红色的天空飞舞着黑色的颗粒,打在脸上生疼,前方是望不见尽头的沙地,栽种其上的树早已干枯,一颗颗灵魂如塑料袋般悬挂在树枝上,随风飘荡...她嗖地一下睁开双眼,坐起身来,额头上都是冷汗,而此时窗子的缝隙中已有光线渗透进来,稍微让人安心了些。对于她来说,黑夜再可怕,只要到了白天就是安全的。
然而,这句话韦都文只猜对了一半。
有一天,终于,她所在的小区搭起灵堂了,这很少见。少见必多怪,正如人们所议论的,去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住在她家对面一栋单元楼里、常年深居简出的男人。
三十多岁,多少超出了韦都文对于死亡的概念。在她的印象中,对于英年早逝之人的认识,除了从未见过面的罗素的父亲,就只来自于电视、报纸和小区拐角处的讣告栏了。早晨上学,下午放学,她装作不经意的观察着家对面水泥空地上的灵堂,英年早逝之人的亲戚似乎不多,他们也一样,该嗑瓜子嗑瓜子,该打麻将打麻将,果皮纸屑丢了一地,但气氛却不似干休所前的灵堂,他们并没有对逝者沉痛怀念的表现,更加没有休闲娱乐时的笑闹,似乎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匆忙打发掉眼下的时光。灵堂只搭了一天就出了殡,第二天清晨,鸡还未打鸣的时候,水泥地上的阵仗早已被收拾一空,小区很快恢复了原来平静的状态。
后来,罗素告诉了她一则传闻,那个三十多岁的人是个瘾君子,因为吸毒过量而死的。
猫们没有带走他的灵魂,也没有告知任何人,他自己冒着风沙淌过河,将灵魂挂在了树上。
‘对了,那个时候,你是从哪里听说他吸毒的?’
从记忆中折返回来,罗素和韦都文正走在超市长长的过道上,两旁是品种齐全的小商品家用电器。
‘是外公告诉我的,有一次他下楼倒垃圾,那个人走在他前面,朝垃圾桶里扔了个东西,好像是个针管什么的,外公就叫我千万要离他远点。但我那会儿也是半知半解的,所以没和你说明白。’
‘不管怎样,我们都搬走了,我们...怎么说呢...都变得越来越好了吧。’
韦都文犹豫着总结了一句,最后那个语气词的蹦出仿佛是有意为了寻求对方的肯定,然而罗素只是转过头看着商品的标价。
其实她自己也不确定,现在的自己是不是过的好,对于罗素的近况更加无从了解了,唯一确定的是,若不出意外,两个人都会顺利从位居全国百强之列的高等学府毕业,用学位证和毕业证来证明自己四年的付出。而在长辈的观点里,双证在手,很大程度上就等同于拥有了打开光明未来的钥匙。
究竟什么是光明的未来呢?
家里的所有长辈已经替她找到了答案:一个体面的工作、一份养得活自己的工资以及一段门当户对的婚姻。
家人的‘三合一’思想从韦都文读大学时就开始贯彻落实,而按照他们的意愿努力了这么多年,即使已经长大成人,她作为当事人的想法和感受却始终无人问津,那滋味和‘三合一’的廉价速溶咖啡粉一样令人倒胃口。
‘你现在过的如何?有女朋友了吧?’
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韦都文发现还没怎么过问老朋友的现状。罗素看上去不像小时候那么活跃和健谈了,就像他发来的短信一样:[我回来了,见一面吧],简短而干脆,于是她打算扮演更积极开朗的那个角色。
‘前不久分了。’
依旧简短而干脆。
‘为什么啊?闹矛盾了吗?’
‘不,只是不合适。你呢?’
这下轮到韦都文沉默是金了,她后悔提出了这个话题,因为自己的状况在她看来实在难以启齿。
‘怎么不说话了?’
‘哦,我啊,一直都马马虎虎的,家里给安排了几次相亲,最后都不了了之,本来不想认识,但又不好意思拒绝,毕竟他们也是一番好意...’
韦都文轻描淡写的维护着自己的自尊。
‘能理解,再过几年说不定我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你别放在心上。’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这句话他居然说的那么轻松,好比一个剧评家观看完话剧后,以上帝视角做出了自认权威的评判。也许是太久没有见面了,韦都文总觉得自己和这个老朋友之间已经产生了隔阂,只有在说到童年共同的经历时才会像首脑会晤般一拍即合,迅速达成共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提出在超市见面吗?’
这次换罗素先开了口。
‘为什么,因为热闹?’
‘不,用心感受一下这家超市。’
韦都文流露出好奇的微笑,认真的环顾着四周,心想,原来那个‘怪小子’在罗素的身体里一直没走,尽管他寡言少语,神棍的气质却是一点没少。小时候他就对第六感充满了执念,洋洋自得的称其为从隔代亲的外公那里遗传而来的精神财富,她还以为,随着年龄增长和社会阅历的丰富,他会从这朵虚无缥缈的云层中慢慢落回地面,一步一个脚印的朝前走,没成想他还在天上翻着筋斗云,十万八千个跟头一里,刚好是超市入口至他俩所站位置的大概距离。
‘大仙,很抱歉,我什么都没感受到。’
‘是你平时太忽略这种感受了。’
‘那你说说,你感受到什么了?’
‘一切远离烦恼的感觉的集合。’
‘不明白...’
‘你刚才看到了,货架上层层叠叠的商品,不同的种类,不同的价格,不同的功能,它们给了你充分选择的自由,即使没有你想要的,比如速食,你还可以退而求其次,选择食材,自己下厨,这就是远离烦恼的感觉。’
‘可是我有选择困难症啊,这不就是烦恼吗?’
‘有选择的烦恼是幸福的,无法自由的选择才是真正的烦恼。’
‘那你的烦恼是怎样的?’
‘回家了,烦恼就来了。’
‘这是你今天叫我出来的原因吗,可以暂时不和你妈妈相处在一个屋檐下?’
‘不,我有件事想给你说。’
这会儿他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还没等她发问便紧接着说道:
‘这次回家,我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我买的硬座车票,第二天到站,当天晚上的时候,同排的一个大叔拿出报纸,铺在座位底下,原来他打算把那当作临时睡觉的地方......’
夜里,韦都文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走在一片灰茫茫的荒草地里,由于脚下没有真正的路,她只能费很大力,将双脚牢实的踩在泥土上,以便稳住重心,四周齐腰深的荒草时而不时的遮挡住前方的视野,双手也因此不能停歇,必须发挥刨开阻力的功能。然而,就这么走了半天,四周没有一点变化,前方也始终望不到头。
她发现鞋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磨破了,右脚的两只脚趾之间长出了血红的水泡,手上也显现出被蛮横而尖锐的草叶划出的伤口。尽管已经到了这幅田地,关于路线、方向、行程的信息仍未可知。
忽然,她被不知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拨开草丛一看,竟然是具尸体!
恐惧驱使她快速的后退了好几步,也顾不得手脚上隐隐作痛的伤口。
然而那具尸体的面容却很安详,仿佛正在沉睡,只有发紫的双颊在警告她沉睡只是一种假象。
她开始后退,和前行时一样,路线、方向、行程始终无法得到确认,恍若一个没头苍蝇。
阴沉沉的天色和荒草连成一片,没有任何别的有生机的事物愿意在这里出现,韦都文不由的在心里祈祷着哪怕有一丝风也好。但许愿结束的那一刻,她再次被绊了一跤,而眼前的重物,不偏不倚,还是刚才的那具尸体。她不明白,到底是因为自己跑错方向而回到了原处,还是尸体自己挪动位置到了这里,两种猜测,不管哪一个成真都是件令人后怕的事情,并且也都昭示着,她无法逃出去的事实。
一所小屋忽然海市蜃楼般出现了,屋内的灯将希望通过光束传递了过来,引领她带着惊喜前往。
然而,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跑都无法到达那里。尸体还是一如既往的以障碍物的形式出现在眼前,以死寂的方式嘲笑着她的徒劳。
突然,小屋的灯熄灭了,世界一下陷入了一片黑暗。
‘救...!’
韦都文一下子睁开了双眼,现实的世界同样还在黑暗之中。
她打开台灯,擦了擦额前的冷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