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一樽江月
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余华《活着》
01
那是两年前。
夜里朋友打来电话,“江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子嗡的一下蒙了,立马从床上跳了下来,问出什么事了。
虽没听她说什么,却能够从浓重的鼻音里感觉到电话那端努力克制的哽咽。很长时间的寂静,她把呼吸一点点调匀,长呼一口气。
有那么一刻脑海里闪现了不好的念头,于是一边往她宿舍那边赶,一边将憋的一口气小心地分几次呼出来,像是面对一只将灭未灭的蜡烛。
正准备走进她宿舍大厅,就看见楼下一个熟悉的背影,夜色将她和身边的绿植近乎融为一体。
我走进,她抬起埋在膝盖里的头,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显得尤其的亮,哭红的双眼下面还有一滴尚未被抹去的泪珠停留在那里,也舍不得流下来,更像是凝固了一般。她摁下挂断键,顺势用袖子擦拭潮湿的屏幕,双手抓住了我胳膊,眼睛里的一汪泪水。
“奶奶走了,都没能看她最后……”
话未说完,就猛地跪到了地上,哭的说不出话来。
一哭就说不了话了。和小时候一样。
与邻居家小朋友闹矛盾,邻居家大人找到家里来,她做的最多的,就是哭着把别人控告她的话听完,越听越委屈,越委屈越哭,越哭越说不出话。邻居见她只是哭,也不辩驳什么,就以为她是因为理亏。可只有奶奶知道自己孙女的委屈。
“去他奶奶个腿儿,以后咱再不和他玩了”。说着就把她搂在怀里,慢慢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像过去那样,让她坐在腿上,慢悠悠地一晃一晃,然后哼着她自始至终都没听清楚的小曲儿,直到她睡着。
有好几次她口误把奶奶叫成了妈。可是她很少见到她妈妈,脑海里能想起的,只是一个女人扎着辫子的模糊模样。每次问起妈妈在哪里,奶奶都会回她同样的话:被狼叼走了。
“大灰狼?”她擦了擦眼泪,脸上满是恐惧。
“恩,大灰狼。”奶奶的回答肯定得不容人置疑。
渐渐长大,她知道,在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上,不仅没有大灰狼,连狐狸都没有。偶尔在地里撞见的只是一两只小灰兔。小灰兔......是叼不走人的。
后来在街坊口中她才明白,小灰兔的确叼不走人的,可是人会。妈妈就是被一个男的带走的。那是在爸爸出事以后没多久。
妈妈的离开,除了一些行李,带走的还有本该属于她的,母亲的爱。虽然这份爱在其他小朋友眼里是束缚,但于她而言,却是想得又不可得的。
好在面对这份欠缺,她还有奶奶,还有爷爷,尽管爷爷是个脾气古怪而执拗的甩手掌柜。
因为调皮,奶奶会在她后面一边骂,一边看都不看就捡起脚边任何一个像棍子的一样的东西,有好多是邻居家摞在墙边的干柴,有一次是一根半截的筷子;然后装着样子追赶在前面跑着吐着舌头扮着鬼脸的她,用棍子使劲朝地上敲两下。但从未被真正打过甚至拍过她一下。
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句话用来形容奶奶对她的感觉再合适不过。
有一次她和小朋友一起在街上捡包裹糖果的纸,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她要把它们叠成花儿模样,挂在床头当做好看的装饰。奶奶见状,凑上来,跟她说,也给我床头做一个这样的呗,我觉得挺好看的呐。
“恩,好啊”。她答应奶奶。
可是后来因为要到城里上学,耽搁着耽搁着,等再次想起曾经答应奶奶的事,发现现在人们早已不吃以前那种糖了。多想回到过去,哪怕少和小伙伴儿玩儿一会儿也要多去找些糖纸来,也要完成奶奶关于美的小小心愿。
也许是因为这份心愿太小,所以很容易地让人觉得可以轻松的把它完成,甚至不用把它当件事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把它遗忘。直到有一天它衍变成某种心情,或后悔,或惭愧。人们面对小小心愿时总会如此,妻子提出的结婚纪念日之前需要预定的餐厅,小儿子想要的变形金刚模型,老妈说下次回来带副老花镜。
虽然没有见过,但能想象奶奶大概曾经也是一个天真爱美的小姑娘。脸上的皱纹带走了她青春模样,那些过去的时光统统隐藏在了松弛皮肤的褶皱里,一去不返。
想到以前,想到以前自己把奶奶气的不行的情形,想到被奶奶抱着轻轻拍着摇着的感觉,想到奶奶因为岁月渐渐弯下的腰,想到大学开学前奶奶为给她凑生活费四处借钱留下汗和泪......
静静地听她讲述这一切,我在脑海回想和她从小一同长大的时光。如果我们两个的成长轨迹是条火车轨道,那么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也是几乎同轨的两条。说来也巧,除了初中,其他上学阶段:小学,高中,大学,都在一个学校。回想曾经那些一同笑过哭过的光阴,不禁让人感慨。
情绪,大概是会传染的。我把口袋里仅剩的一张手纸从中间撕开递一半给她。
“还好有你啊,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向谁诉说。别人一定觉得我很啰嗦。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奶奶没了,我会怎么活。如果有一天我也……”没等她说完,我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你要好好活,为她,为你自己,为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你不再是奶奶背上的小女孩了,我们都不再是了”。
“你想过死么?”她问我。
“想过。”我回答她,没有一丝犹豫。
独自在异乡漂泊身边没有亲人就要身无分文的时候,想要改变却发现无能为力的时候,被身边自己认为的好朋友背叛的时候……
也许对于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来说,这些不过是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屁事。而对于二十多岁的生命而言,大概本身还不够厚重,以至于偶然一阵波浪都可能会把这艘小船掀翻。更不要说那些意料之外的狂风大浪。
02
花开三世,而人生,最猝不及防的就是告别。
有些告别,最后却变成了永别。
去年过年的时候,大年初四那天,和本家的一位叔叔说话,他感慨说这两天有很多亲戚要走,特别忙,于是和大家匆匆说了几句就走了。
没想到,那是大家见他的最后一面,他说走了,是真的走了。不再回来的走了。
初五早上,爸爸突然接到电话,就被人叫去帮忙。初四夜里那位叔叔住的屋子突然起了火,连人带一屋子的花生一年的收成统统化为了灰烬。
我以为会像族里过世的长辈那样举行隆重的葬礼,没想到初五那天在叫来警察鉴定了以后中午十二点没过就入土了。
按照我们那儿的规矩,没有结婚的人,死了不能入祖坟。只能在荒野中找一处地方。
这年他28岁。
28年的时光,就这样在十小时不到的时间里从活生生的七尺男儿变为了一堆土。
五奶奶,那位叔叔的妈妈,头发本来就干枯而稀少,白发多于黑发。如今,一夜间全白了,也愈发显得脸庞的黝黑,那是一张中部平原上经过几十年风吹日晒的脸。眼窝因为长时间的哭泣早已深陷,眼珠昏黄而无神,甚至空洞。嗓子也早已说不出来话,连大声哭也都发不出声。想过自杀,好几次都被人拦了下来。
苦痛发生的那段时间也许会被人们议论的沸沸扬扬,时间久了,渐渐便会被人们遗忘,化作亲人身上一块怎么也好不了的伤。
上一次回家的时候在街上碰见五奶奶,她还是像以前那样亲切而又一口一个乖的叫着我。心里涌出一股暖流。
印象中的她,做事雷厉风行,可如今看着她弯腰拄着拐杖的背影渐渐走远,泪水不知不觉间模糊了双眼。
回到家跟妈妈说起这件事,妈妈说你五奶奶那是去给你那个叔叔上香烧纸了。其他都还挺好的,只是身体大不如前了。但能干的活还是会照干,一刻钟都闲不住。
曾经在身边的,活着的人,如果时间够久,也许会变得像之前一样,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
只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带着伤疤活着,所有的一切都已变得不同了。但他们还必须活着,好好活。
一阵狂风,一块石头,大地的一丝晃动,一把无名的野火,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坏人临时起的一个邪念.....都足以致人于死地。
死太容易,难得是活。
明白死,然后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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