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驰
丁也站在台阶上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竖在车门边的那道白色身影。那身影半倚着车门,裸露的膝盖交叠在一起,光洁的小腿微微错开着,两条在某个交点交汇后分开的线。
顾谷倚着车门,一只手在额前搭起凉棚,遮蔽着正午刺眼的阳光,另一只手的指关节在胸前的一绺长发上打着转。直柳柳的身子,半卷的头发,风中打旋儿的树叶。
阳光正好,时机正好,连心情都正好。这个恰到好处的好时候,她不想把它耗费上手机上。她不想让这个崭新人生的开始第一秒,如同往日一般归于手机的平常。她要好好领略这个世界风光。
顾谷在丁也的眼里轻仰着头,脸上有一种凝注的神气。她静静地立在那里,宛若一尊脉脉含情地雕像。
半晌,她换了脚,把重量移到另一只脚上,两条线分开,又重新合在一起。空气被搅动了,她那山遥水远遥望着的眼神收回来,两个人四道目光在半空中触碰在一起。
丁也又被针扎了一下,微微咳嗽一声轻扫喉咙。车边的女人,站在驾驶室后排的门外,清贵中含着一丝妩媚。她与车门贴在一起,又隔了隐隐的一段距离,像是客气地等后陌生的车。那距离隔着台阶飞上来,落在他的身上,让他不自觉地要和她生出一种疏离。
热烈的正午,民政局办事大厅的空调开得极低。有年轻的女孩挽着一只男孩的手臂走进去,玻璃门感应到他们身上的喜悦,新世界的大门,徐徐展开。丁也头顶着太阳,站在距离玻璃大门不远的台阶上,门开的时候,室内的冷空气扑在后背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恍惚中,丁也眼里的顾谷似乎变了副模样。她穿着水洗的牛仔裤,上身套件红色卫衣,高高的马尾在脑后蹦跶。
那是四年前的模样。那一天,他们决定结婚。
顾谷起了个大早,手肘搭在攀着肩膀的另一只手臂上,指尖不住地摩挲着下颌,仿佛那里刚长过一缕胡须。
她站在大开的衣橱前,皱着眉,撮着嘴发呆,嘴里喃喃着:“该穿什么好呢?”
丁也的胸膛覆过来,从身后搂住她的腰,把下巴埋进她的肩膀,调笑道:“小野猫,起这么早,迫不及待想要嫁给我了吗?”
顾谷鼓着腮帮子,晶亮的眼珠饱含着羞涩的暖意。她吃吃地笑道:“才不是呢!我是在想穿什么衣服才显得我上镜。毕竟,这张照片可是要用一辈子的,又不像身份证似的,到期了还能换个样子。”
丁也听罢,手指不安分地挪到她的胳肢窝,惩罚性地骚弄着,惹得顾谷咯咯咯笑个不停,扯着驴似的笑声求饶。
“就穿那件红色卫衣吧,喜庆又应景儿。”说着,丁也从顾谷背后把手伸进衣柜里,落下的时候,衣角带起一阵微风,拂在脸上痒痒的。
两个人领完证从大厅里出来。丁也的鞋带散了,他弯腰却系。站起来的时候,顾谷已经大步走到了车边,靠在车厢后门的位置等着他。
她的一只手肘搁在车窗上拄着腮帮子,另一只弯起来搭着腰。身子斜着,重心放在左脚上,右脚虚虚地攀在左脚的小腿上,脚尖点地。仰着头,眯着眼,撅着嘴笑。高马尾随着脑袋的晃动在风里蹦跶。
丁也几步飞下台阶,临近车边的时候,慢了脚步。他假装没看见,拉开顾谷身边的车门,弯腰把包放进去,又退出来合上门,往驾驶室挪,面向顾谷,嘴里假意催促道:“走了走了。”
顾谷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卡在腰上的手落在牛仔裤的裤腿上,从大腿一路往上画了一条曲线,朝着丁也挑了挑眉,问道:“怎么样,对这个车模满不满意?”
丁也嗤笑一声,戏谑道:“车模哪儿有在后面的。”他把手从门把上拿下来搁在后脑勺上,胸脯一挺,整个人像一只鼓满的帆,“再说了,人家车模都是这个姿势,哪儿有你这样的。“
顾谷瘪着嘴,鼻尖微微皱着,不服输地反问道:“你看过来?就你知道。”
“我看过的呀!”丁也得意地摇了摇头。
“谁说没有我这样的。“顾谷不服气。站在原地不肯挪位置。
丁也宠溺地笑着,大手落在顾谷的头顶抚摸着,末了,忽然捏住马尾用劲儿一扯,“你这模特没去,当然没有这款的咯。”说罢,丁也一溜烟儿拉开驾驶室的车门坐了上去。
“丁也——”顾谷气愤愤地噗嗤一笑。喊他的名字,尾音拖得很长,像一架划过天际的飞机,飞机去了很远,声音还留在原地。
“丁也。”在留在原地的声音又一次轻轻唤他的名字。声音很淡,云一样。他像行走在云端之上,软绵绵的。忽然踏空了一脚,从高空跌下来。落在地里,脸面朝下,碰了鼻子,眼睛发酸地疼。
他疼醒过来,觉出是顾谷在叫他。卫衣褪了色,长到了膝盖。鲜红的顾谷也褪成了雪白。马尾放下来,懒懒地披在背上。一个穿着玻璃罩子的陌生女人。
“丁也。”顾谷又唤了一声,聚焦起那双脉脉的眼睛,笑望着他。他一步步走近,在她眼里从一个整体变成被切割的局部,像一个故事走近,变成了梗概。陌生的,毫无关联的,就是这个梗概的全部意义。
顾谷笑容未敛,侧身站直,手心往上一摊,说道:“没钥匙,在等你。”
“哦。”丁也的声音低下来,僵硬的手指摸进口袋掏出钥匙。钥匙从兜里出来的时候,像是长了脚,在他的手里不住地往下掉,他险些握不住它。摸索了半晌,才按动了开锁键。
“谢谢。”顾谷歪头一笑,手搁在把手上,门开了。她略略低下头,把腰折进后排的座位里。他以为她要放包,便在车边待她出来,为她打开副驾驶的门。
砰——车门关上了。车窗被摇下半截,露出女人半截侧脸的轮廓,依旧不变的笑容,对着窗外的男人发出邀请:“走吧。”
丁也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回过神来。四年前,他说没见过这样的车模。那个女孩傲娇,蛮横,却尽是可爱。四年后,他在心里默默哀叹,依旧没见过这样的车模,冷静,内敛,一潭死水,却又充满了将来未来的生机。像春天还没有到来前,堤岸边还在蛰伏的芦草。
丁也了然于心地点点头,披着满身的落寞发动了车,缓缓往房子的方向开去。曾经他和顾谷生活在一起,那间房子便有了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家。而现在,他与她再无交集,尽管依旧还要生活在一起,可没了关系,房子就只是房子。
红灯亮了。丁也望着空空如也的副驾驶座,心里也紧跟着变得怅然若失。
鲜红的顾谷曾经坐在这里,把结婚证啪——地拍在挡风玻璃前的台面上,大义凛然地向他宣告: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她的专属座驾。他们在向外界宣告对彼此的专属。
松软的靠枕歪斜地搁在椅子上倚着靠背。就在几个小时前,它还托起过一条凹陷的曲线,还曾被抱在怀里,为一双裸露的膝盖带来零星的暖意。而现在,温度消失了,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在他的世界里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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