耘梦 ‖ 帝都流浪记

作者: 天然农场 | 来源:发表于2022-05-02 18:18 被阅读0次

            那年春节刚过,我就跟着表哥一行人到北京昌平从事房地产行业,为建设“亚洲第一社区”天通苑添砖加瓦。

            之所以沦落到工地上当小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二十岁的小伙子总不能还靠父母养活,要学会自食其力。当时在我们家乡,出门打工通常分为两个方向,一是到南方进工厂,二是到北方搞建筑,无论南下北上,都是水到渠成。

            表哥常年在北方搞建筑,跟工头有点交情,这次一下子带了十多个人一起闯北京,都是沾亲带故的熟人。工头很年轻,才三十五岁,但在我们那一带已经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信誉非常好,从不拖欠民工工资,每年跟随他外出务工的人员上千,资产早就过亿,是民间传说中的三大富豪之一。

            我们一行人先到城里工头家报到,同另外一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民工集合在一起,登记造册之后,傍晚分乘几辆大巴出发,到孝感城区找旅社住了一宿。次日表哥带着我们这十多个人在火车站附近的餐馆撮了一顿,然后就一起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飞驰的列车一路向北,进入河南地界,穿行在辽阔的中原大地。春节虽过,冬意尚未完全散去,田野间还有待融的积雪,村庄里的树林一片萧瑟。我趴在车窗前眺望着这一切,想对陌生的环境多一些了解,然而在这样寒冷的季节,灰蒙的天空和空旷的原野实在是缺少一些美丽的颜色。

            经过一天一夜的旅程,穿越大半个中国,天亮的时候终于到达北京西站。印象最深的就是出站口城墙式样的建筑物,像一座山一样高大巍峨,比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还要雄伟壮观。我们在那里停留了一会,等到公交车后就一起乘车离开。

            公交车载着我们在祖国的心脏一路驰骋,窗外的钢铁水泥丛林中,偶尔会看到一段古老的城垣,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郁达夫的散文名篇《故都的秋》。我们到炎黄艺术馆前面站台下车之后,再转车奔赴天通苑工地。

            天通苑真大啊,放眼望去,塔吊林立,刚建起的楼房和正在打地基的工地一片片连在一起,绝对大手笔,给人的感觉这里似乎在建设一座新的城市。表哥老马识途轻车熟路,径自带领大家去工地宿舍,每个人先找好床位,简单收拾一下,铺上棉被就成了临时的窝。

            工头虽然稍晚动身,但他是坐飞机,所以比我们还要先到。当天下午,工头专门来工地宿舍给大家开了一个座谈会,无非是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给大家打气。他用眼光扫到我时,可能看到我还很稚嫩,于是说在工地上干活必须吃苦耐劳,不能像个书生一样手无缚鸡之力,要像电影《渡江侦察记》的老革命,常年拿枪手上有茧,我们也应该将手上磨出茧子才算合格。

            第二天大家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之中,原本我是被分配到宿舍前面的新工地钻桩,表哥被分配到新工地西边大约五百米处,去年开发的老工地里面搬砖。表哥为了照顾我,就同我换了一下任务。后来我才知道,幸亏换了,不然让我钻桩可能一天都坚持不下来。搬砖只是出力气而已,累点也能挺住。钻桩就不一样了,要两个人相互配合,一个人顶住钢钎做的钻子,另一个人抡起大铁锤不断地敲打,将之前老建筑遗留下来的一人多高的混凝土地桩砸掉。两个人哼哼哈哈,一天下来最多只能砸一根桩,而且弄得满手血泡,戴着手套也无济于事,害得大家疲惫不堪叫苦连天。

            熟悉北京的朋友都知道,这里的冬天有点冷,平日还好,就怕晴天刮大风,一到那时,沙尘暴漫天盖地,喂你一嘴的灰。所以我们在工地上除了戴安全帽,里面还戴着一层布帽子,防止头发被灰尘污染,因为在那种天寒地冻的环境,洗浴一下实在是很不容易。

            由于地球纬度的关系,北方昼长夜短的时间相对要多一些,因此常年在北方搞建筑的老乡们编了一段关于一日三餐的顺口溜:“早上一顿饭,饿得眼睛翻;中午一顿饭,太阳偏西山;晚上有一顿,只要你不困。”工地食堂都是大锅大灶,用铁锹炒菜,水煮盐焖,清汤寡水,让人提不起食欲。每半个月工头会发一次善心,让食堂给大家加餐。每到加餐的时候就跟过节似的,因为荤菜管够,可以将肚皮撑圆。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负责各个工地的工长们便像《半夜鸡叫》里面的周扒皮一样,跑进我们宿舍扯着嗓子喊大家起床。这时大家不得不从温暖的被窝里面爬起来,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匆忙洗漱一下,再到食堂胡乱吃几口如同斋饭的早餐,随后一起冒着严寒到工地里面干活。这时太阳还未升起,天气晴朗的日子,北京早晨的天空,像蓝丝绒一样美丽。透过荒原向北遥望,地平线上横亘着连绵起伏的山脉,如同屏障一样护卫在天边。北京古称幽燕,我心想那应该就是燕山,甚至睁大眼睛仔细地观察,想寻找长城的轮廓,可惜没有找到,于是跑到工地接着搬砖。

            工地上的建筑工人有大工和小工之分,大工就是师傅,小工就是学徒,工资也是有差别的。记得那时候大工40元一天,小工25元一天,但是每人每天都要扣除5元钱生活费,所以也落不了几个钱。大工都是小工熬出来的,属于技术工,比如砌砖,抹灰,扎钢筋,开塔吊,安装水电等等。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小工的最终目标就是成为大工,这个过程需要好几年的修炼,中间的时间就跟打杂一样,要你干什么活,你就得干什么活,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在工地上班,不仅要忍受风吹日晒和筋疲力尽的辛苦,还要承担一定的工伤风险。施工环境错综复杂,很多突发事情都无法预料,不是“安全第一,质量至上”和“进入施工现场请佩戴安全帽”这几个标语就能解决问题的。用民间流传的一句粗话来说,珍爱生命,远离伤害,一旦出了事故,就会有人睡你的老婆,花你的钱,打你的娃。

            前一年老工地上就出了几条人命,一次是某个工长经常欺负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工,有回连打带骂激起了义愤,最后被路见不平的狠人捅死在还没装修的楼道里。另一次则是一个小工休假期间没有戴安全帽,从楼房里面钻出来时,刚好被楼上拆除扔下的铁制模具砸中了脑袋瓜,送去医院抢救也无力回天,真是可怜。据说每个工地在建设之前,都已经将这些工伤事故赔偿成本计算在内,就像上战场打仗一样,这些损耗根本无法避免。可见建筑工人的生命如同蝼蚁一般,在工头眼里只是一行赔偿金的数字。

            我干活的老工地前一年就已经建成封顶,需要在主体里面做一些砌墙、抹灰和贴瓷砖之类的后期工作。这是一排组合成U形的六层住宅楼区,U形的开口在西侧,那里是临时搭建的工地办公室、民工宿舍和食堂所在处。这排住宅楼的北面,隔着马路就是别墅区,都已经装修完毕。这些别墅也是我们工头前一年的杰作,并且在打地基的时候,民工们还挖掘到一缸银元,他们瞬间就疯狂了,像打架一样一抢而空,算是发了一笔横财。

            据后来初步统计,大约有三千多枚银元,大清银币、袁大头、孙小头和墨西哥鹰洋都有。也不知是当年哪个大户人家藏下的,躲过了战争与浩劫,在和平年代竟成了新北京建设者们的福利。我有一次专门走到他们指示的发掘地点,睁大眼晴仔细搜寻,除了找到几个啤酒盖之外就一无所获。

            在老工地干了差不多一个月,那里的工作渐渐准备收尾了,不需要太多的人员,因此我和一些同事被调到新工地,准备参与主体的建设。做主体比搞装修要累,完全是从打地基开始做起,为了赶进度,工地也搞起了两班倒。我调到新工地的第一天就是上夜班,当时没有掌握好时间,去晚了几分钟,结果像拿铁锹铲混凝土这样相对轻松点的活被几个老油条占了,只剩下扛水泥的活给我。那时的我还比较单薄,一百斤一袋的水泥同我的体重差不多,连续扛了半夜的水泥,就已经累到虚脱。

            俗话说:“没有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我意识到自己吃不了建筑这碗饭,可不能把自己交待在工地,我还那么年轻,连女人都没碰过。那段时间从各地赶来投奔工头的民工超出往年太多,工地上人满为患,工头一时消化不了,曾出于人道主义发过一次遣散费让部分人回家。中途若想离开者也可以结帐走人,但只能支付六成工资。于是第二天我就申请辞工,拿到几百元路费坐上返乡的列车,结束了帝都流浪生涯。

            下一站,到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深圳,继续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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