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柜子的门紧紧闭着,好像大人笑眯眯地伸出的两只手,神奇而甜蜜。掩住孩子们的好奇心,掩住柜子后的那个神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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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子里有什么呢?
说实话,我偷偷闻过。
在东厢房的烟熏雾燎和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中,在大人们扯着嗓子的几近于吵架的谈笑中溜出来,到那个静静的房间里,那个含着母亲一般的神秘微笑的立柜,静悄悄婷婷立在那里。
钥匙是没有的,或许连把手也够不到。但是仍挡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我犹豫着挪了过去,频频留意着窗外的动静,那正对着柜门的窗户不知何时变得那样大那样明亮,像是个巨大的屏幕把我鬼祟模样公之于众,好在年后走门串户之时做使大人们笑得前俯后仰的谈资。
窗户猛地响了一声,我立马来了个急刹车,手脚僵在原地,清晰地感到一个激灵从脚底咕噜咕噜窜到头顶,最后连头发也根根竖起来,似乎每一根都在埋怨我不该如此莽撞。对呀,好歹,该把弟弟拉下水,让他站在门口放放风也好。
然而却是虚惊一场,小猫四眼不知从哪回来,跳到窗台上专心致志舔着自己,见我狼狈,就喵喵地笑。我大惊失色,慌忙把手指放在嘴上示它悄声。它斜觑我一眼,轻哼一声,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蔑视使我浑身一颤,然后带着它的高贵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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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辱是容易遗忘的,即便是被只猫蔑视;因为心一直被那个脉脉含情的柜子占据着,我想,里面一定是蛋糕。就是上次在城里吃过的那个像牛奶一样香的蛋糕。
我终于靠近了它,把鼻子挤进去深深地嗅了一口。咦?柜子里并没有飘出想象中浓郁的奶香味,而是有一股杂陈得很,说不出来,更不像是食物的味道。
我大失所望,对柜子的兴趣一落千丈,一个没有装着食物的柜子是没有资格引起小孩子的好奇心的。
回头间,蓦地惊起:东厢房油锅里金灿灿的肉丸子是不是已经出锅了!
不妙,姑姑家的小儿子早就流着哈喇子等在锅边了!我于是百里加急赶去抢救丸子,也顾不得什么柜子了。
丸子果然出锅了,那小子已经扒着碗边吃得热乎。我望眼欲穿地看着在大人手中传来传去的碗,你一勺我一勺,这一家那一家,不一会儿就盛了满满一碗“百家丸子”来,姑姑家的丸子是萝卜味的,二大爷家的丸子是豆腐的,只有本家叔叔家的丸子最好吃,一口咬下去,外焦里嫩,全是鲜肉。
丸子还没吃完,换了一身金盔金甲的炸豆腐出锅了,头上冒着烟的炸土豆出锅了,像竹篱一样的“小伞子”出锅了…一锅又一锅,各种炸食堆得像小山一样,各种锅也堆得像小山一样…
屋子里的油烟混合着混浊的热气,混合着大人们高声的笑谈,混合着我们的呼啦呼啦吹丸子的声音,构成了那时的“年”。
年,就要到了。
今天是腊月三十,按照惯例,是要贴对子的。但是午饭已过,却还不见对子,我有些着急。往年这些事情,都是我督促着办的,因为我是顶喜欢一把撕上一年的对子时那种酣畅淋漓,势压山河的壮举。除了我,谁也不许提前撕掉。若是有人手快撕了去,我必要大闹一场,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叫他们丸子也炸不成,咸菜也腌不成,种种年货都成了泡汤锅…
这闹是不容易止的,除非得到一盏爷爷亲手做的红灯笼,再贴上爷爷亲手题上的“福”字,得让我在不远的元宵节参加游灯时,能在同村的小孩面前抬得起头来,这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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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看到爷爷的白发出现在视野中,我雀跃起来,丸子也丢在一边,像离巢的燕儿般飞了过去。
爷爷手里拿着那根拖把一样的毛笔,用一张旧报纸裹着它,他每年都要把附近一带邻居家的对联承包过来,这习惯不知是几时养成的。每到年关,就有很多人来请爷爷过去写对联,写来写去,自己家倒成了最后一个才轮到的。
寒暄过后,爷爷从报纸中抽出那根披头散发的毛笔,蘸饱了墨汁,那笔头上一滴饱满的浓黑盈聚起来,将滴未滴,欲下不下。我们围观的小孩们便揪着小小的心,目不转睛地盯着。
爷爷大笔一挥,那笔锋就在大红的宣纸上舞蹈起来,时而平铺直叙,时而急转直下,勾画圈点,纵横捭阖,一副对联顷刻间跃然纸上,气势如虹,贯穿了一脉墨香,贯穿了一片哗然,贯穿了一家人的几十载的春秋冬夏…
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我们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吃“百家饺子”。自己家的饺子再好吃,也比不上别家的诱人。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本家邻里都会派自己家里的小孩端一碗饺子互送。
我也常被派去做这差事,于是昏黄的土路在今晚变得热闹起来了,来来往往的都是忙忙碌碌的小小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走。两个捧着碗的小孩在路上相遇了,还不忘了打听打听对方家里的饺子是什么馅的,若是合自己胃口,就是跟着去家里讨一碗来吃,也是无妨的。
除夕夜自然是要领压岁钱的,虽然我们这里并不流行给老人下跪磕头,但是伸手拿钱究竟是有些扭捏的。每当爷爷奶奶把大红的毛爷爷摆在我面前时,我的屁股就照例不自在起来,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地不肯安分,左手劝右手慎重,右手劝左手淡定,刚吃进去的一块肉也上不上下不下地挂在喉咙。直到爸爸妈妈点了头,才敢战战兢兢地把垂涎已久的毛爷爷收入囊中。
终于吃完了饭,回到卧房,进门迎立着的又是那个神秘的柜子。我站在原地不肯走了,因为惊诧地发现那个柜子被打开了,爸妈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神秘的微笑,我不好说已经偷偷闻过,只好给他们面子,也装作兴趣大浓的样子。
走近来,迎面看到的却是几个大红的筒子立在那里,我再次失望,原来我惦念了这么久的“蛋糕”竟是这般样子。一根细细长长的白线歪歪扭扭垂下来,我忽然莫名其妙把眼前的这个穿着红衣的家伙和一种会发出巨响的东西联系起来,惊叫一声抱头鼠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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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烟花,那时才知道,这是一种开在天上而不会炸到人的“花”。
和往年见过的“打铁花”不一样,这种“花”不用费力气。
于是村里的小孩都来看稀罕,我自然得意,手舞足蹈挥舞着一根细长的香头,从院子里用土砖砌起来的“年火”中取了火,便咧着腰,弓着腿,呲着牙,捂着耳,慷慨就义般去点燃这奇妙的“花”。
在一片欢呼声中,一朵朵奇异的烟花在乡村深夜的深蓝色中绽放,时而鲜红如牡丹压春,时而翠绿似珠玉衬盘,时而渺远时而切近,时而孤高时而兜头。煌煌胜春夜乍归,炫炫如天仙临凡。
这时的我才知道,柜子的那个神秘的微笑,原来藏着这么美的“花”。
人们说着笑着,在烟花声里,在苍穹之下,新一轮的春夏秋冬悄然而至…
苍穹亘古人添岁,
岁岁年年易陈新。
新人不待旧人老,
呼朋唤伴又一春。
图片来源: 陈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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