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宇宙的美,并不在于生命,而在于绝对的死亡。
相同的,乌托邦的美,并不在于其存在与发展,而在于绝对的毁灭。
二
我们曾在空旷的太空舱中做爱。
巨大的落地窗外凝固着星云,是所有接吻与爱抚最美妙的背景。
我们喜欢在高潮的前一刻里关闭重力,那一霎的失重,使一切姿势都变得毫无意义,此时,我们才真正合为一体。
我们深爱彼此——一切前戏似乎才是最美妙的,那转瞬而逝的高潮反而显得过于匆忙,而失去了那令人迷恋的缠绵之感。
我们共有严重的洁癖,每次结束时都会尽快离开太空舱,打开自动清理按钮。但是那一次,最后的那一次,我们久久相拥,亲吻,在太空舱中飘浮,没有留意浓稠的液体在空中,形成各种形状。窗外的星云沉默不语,绚烂,死亡。
寂静之中,为避免失重之下心脏负荷过大而休克的微磁场发出运行时不易察觉的颤动声,配合着我们的沉默,低语着我们不懂,也永远不会懂的语言。我们一次次接吻。ta的嘴唇轻轻颤抖,我想我的也是。
朱利安-11。
ta——不,现在已经是她了。
三
我们生在柏拉图号上。
我们相信,我们是当年柏拉图开拓者们最理想的状态,如同孪生,如为一体。
我们一切都如此相似,完全相同。在随机的基因匹配下——由当年的柏拉图开拓者们共同誓愿,摆脱性别的束缚,把新生交给运算程序统一产生——最后产出的朱利安-10与朱利安-11,竟如此惊人地巧合,如同命运的特意撰写。
我们是紧紧相连的两个数字,自从三个月的胎儿形态时,我们就从彼此相邻的两个人造子宫里,睁开才刚刚形成细胞分化的朦胧眼睛,望向对方,如同第一次见到了自己。新生伊始之时,我们不是向操控子宫计算程序的希斯拉德们伸出手,而是向对方援出手臂,紧紧相连,宛如从古资料中记载的高大植物的根部,双生双死。
先贤柏拉图那追溯古今而求不得的理想国,只有我们两个人。当初的柏拉图开拓者们共同乘着这柏拉图号离开那古老的星球地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地球历的公元3056年——他们竭尽一生所追求的乌托邦,只是一个序曲。
四
我们有着与当年柏拉图开拓者们般的理想与追求。
古资料中的记载,他们当年形成组织,想要离开地球时,曾遭到了地球人那发达到不知疲倦,抛弃人性的文明的极力阻挠,最后竟然发动的战争围剿——柏拉图开拓者们的思想,是那么的纯净与高尚,竟触怒了那些不愿失去一分一毫的利益的盲目的人们。
地球没有乌托邦,但宇宙中有。
在奔向宇宙之前,柏拉图的开拓者们就立下了一系列的誓愿。柏拉图号上的人们,没有阶级,没有利益,也没有性别。没有任何的沟壑与隔离,天下大同。开拓者们深刻地意识到,一切的丝毫的差异,最终都会成为混乱与腐朽。
柏拉图号在宇宙中航行的1475年里,所有人枕着星辰入睡,醒来,劳作,出生,死去。每个人都能活到一百岁,每二十年,都有一批新生的柏拉图者来到世上,接替刚刚死去的一批。生命周而复始,轮回循环,永远维持在一个最理想的状态。没有一个人多,也没有一个人少。
柏拉图号上一切的维持者与执行者是运转不休的程序,一切的决定者与安排者是所有柏拉图者们。我们之所以能拥有平等的决定权,是因为我们已经全部怀着热枕与坚定,放弃了一切的差异,放弃了所能拥有的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所有特权,回归人类的存在本身。
我们是朱利安,是柏拉图号上的第734代。我们宛如一体,从生至死,恒久不变。
我们深爱彼此——当年的开拓者们所创立的誓愿,我们已经没有了性别,无法生育,没有第二体征,只有仍然残存一点的性兴奋与分泌物——可我们却仍然获得了最美好的享受,烈如火,柔如水。尽管没有任何的结果,却仍然极致而巅峰。
我们相拥,亲吻,感谢我们生之为人。
五
每次在空旷的宇宙舱中缠绵,我们望向彼此眼眸中的星辰。它们沉默不语,尽管没有一个分子不在高度运转中,却沉静得犹如定格。
当宏观到不能再扩大后,宇宙中的星云排布,或许是一对融为一体,高潮后刚刚沉睡的恋人。热量未散,温存未冷。或许他们的中央,孕育着一个怀抱自己的婴儿。
“恋人”、“孕育”,这些词汇,在古资料或是现资料中零散寥落,甚至没有注释。可我们却在把喉咙、舌根到舌尖、齿缝形成那样的恰好完美的形状,最终读出了这个词汇,奇迹般地领会了他们的意思。如此美好,似乎就代表了整个宇宙最完美的形态。
我们最终发现,或许先贤柏拉图所追溯探求的理想国乌托邦,存在于身体的和谐一体——而并非傲然而冷漠地存在于一个摒弃了一切欲求的灵魂中。
六
放弃一切欲望并没有达到用处,不是么?
我们那么清楚地看到了柏拉图号上所发生的一切。我们共同拥有两双眼睛,我们看得是那么清楚,宛如透过显微镜看消毒的容器中那么几点霉菌。
是的,在他们把一切的计算与执行交给运行程序后,仍然如同一个被框定了要逆时针走的指针一样,无可避免地滑落到那个地方去。
制造能源、管理制氧的分工的柏拉图获得了种种的特权,照料未投入工作的婴儿的柏拉图可以选择给予谁最好的资源,清洁与垃圾的分工的柏拉图却无可避免地被掠夺本来平均的能源,甚至每个分工之间出现了争抢。
黑暗只有当遇到光时才会产生其黑暗;所以当到处都是光的时候,黑暗也就无法产生了,但当光太强烈时,我们闭上眼睛,发现仍然是黑暗。
有人发现问题了么?似乎有,似乎没有。谁知道呢?
这是没有利益、没有强权、没有霸陵的,最完美的柏拉图理想国。
因此也就没有理由去做出反抗。就算反抗了,又反抗谁呢?
柏拉图么?
七
他们意识到了。指针再向着逆时针方向走,仍然每一秒会出现一毫秒的停顿。有这个停顿就够了。
来自理想国的生机。
最终柏拉图号上以5/8的人数通过,召开了柏拉图1475年中第一次全民大会。自由的城邦,自由的人民——不,这里已经没有城邦了。柏拉图号上的是自由的理想国。
会议每三天开一次,持续四个小时,其中每个人提出的要求都将以全民投票得出结论,直到全民9/10的数量表示满意。
第四次会议之后,由于3/4的人的强烈要求,会议改至隔天一次,每次5个小时。为了不影响劳动,会议时间将会占用大部分的休息时间,为此,柏拉图号为飞船上的所有人平均提供更多的维持能量。
我们,朱利安-10与朱利安-11,在这段时间中不得不牺牲当天的性生活。为了补偿彼此,在没有会议的当天,会进行更长的时间、更猛烈的高潮。可体温是无法长久保存的;离别之时总会令人窒息般的焦虑。
但会议并没有在短时间内完成,相反地,在每个人都没有留意到的时间里,最终持续了76次,五个月以上,接近半年——但在人民的高昂情绪下,难得有如此自由而极可能在历史中留下转折关头的地位的会议,会议一直持续了下去。最后管理生产核电的分工突然提出了胁迫性要求:终止会议,或者核电将停止供应。
众人哗然。接着局面一路无法挽回——最终发生了群殴流血事件。本来柏拉图号上没有人拥有武器,但当时,人人举起恒温灯、制氧隔离玻璃、人造子宫的输氧管,更多是物理维修或清洁所用的金属器械,最后竟发生了25人死,60人伤的惨案。
八
这不是乌托邦。
我们意识到,这不是乌托邦。
可是,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呢?没有人能解释清楚。
所以,在把25具尸体扔进隔离舱,减压,打开太空舱门,众人看着25具尸体飘出宇宙之外,成为某个小行星的卫星的那一晚,我们做爱做了很久,最终因为精疲力竭而不得不停下。
抛弃所有的差异——或者说,某方面的特权,并不能带来乌托邦。
这是我们所意识到的。
而已经由于人的污染而被混乱化或腐朽化的乌托邦,已经没有任何方式去拯救。
这也是我们意识到的。
九
所以说,该怎么办呢?
我们在太空舱中失重,可是,该怎么办呢?
我们在太空舱中由于低温而紧紧相拥,交换湿润的氧气,可是,该怎么办呢?
十
我们杀了所有人。
是的,我们杀了所有人。
我们共同在制氧及空气管理分工中工作。
只需要在制氧植物细胞中加了一点放射性的铀,一点点,微量,不能使这种顽强的细胞死亡,却能使铀融入叶绿体中,乃至随着氧气释放。
铀245。
目前这种人工制造的铀,在降低至-275摄氏度时,将无法被电脑所确认,只能认定为是某种有毒气体。
最终,全民通过要求清洁空气,把原有的制氧植物细胞全部杀毁,重新培育备份的一批植物细胞,并在全飞船空间中换氧。
这次,我们在空气中加入了浓度相当高的一氧化碳。
十一
飞船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朱利安-10与朱利安-11,如今是柏拉图号剩下的最后两个人。
也是最开始的两个人。
柏拉图号之前所储存的能源还有许多,足够维持新一批婴儿的诞生。
我们最终决定给他们取名为柏拉图。
一个新的柏拉图理想国。柏拉图号将会分出五个部分,每个部分都会有一份新的誓愿,自己提供自己的能源补给,但定期需要与母舰进行物质交流。所有人将会重新拥有性别,拥有他们的爱情,孕育出他们的孩子——所有人共同抚养。每个部分选举选出一部分代表他们的人,每过一段时间会有一次新的会议,层层送达,并由母舰的最上级做出决策。
我们重新修改了他们要用作学习的古资料与现资料,重新增加了“恋人”“孕育”等词汇的注释,并写了一份这个新时代的新资料。
由朱利安-10与朱利安-11共同撰写并以此为誓。
十二
最后。
我们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不通过基因匹配,不通过人造子宫——由我们的身体,分娩出一个婴儿。
Ta将会是柏拉图-1。
运算程序可以执行这个手术。我们最终决定由我来植入男性生殖器官,而朱利安-11,来植入女性生殖器官。
我希望我先来做这个手术。整个手术流程,手术五天内确认安全性,十五天后才能开始进行性行为,以免身体的不适应。
我们最终把我的手术定在柏拉图号经过金牛座α星那一天。在这一天的前一个晚上,我们做爱做了很久。
巨大的落地窗外凝固着星云,是所有接吻与爱抚最美妙的背景。
我们喜欢在高潮的前一刻里关闭重力,那一霎的失重,使一切姿势都变得毫无意义,此时,我们才真正合为一体。
我们深爱彼此——一切前戏似乎才是最美妙的,那转瞬而逝的高潮反而显得过于匆忙,而失去了那令人迷恋的缠绵之感。
我们共有严重的洁癖,每次结束时都会尽快离开太空舱,打开自动清理按钮。但是那一次,最后的那一次,我们久久相拥,亲吻,在太空舱中飘浮,没有留意浓稠的液体在空中,形成各种形状。
寂静之中,为避免失重之下心脏负荷过大而休克的微磁场发出运行时不易察觉的颤动声,配合着我们的沉默,低语着我们不懂,也永远不会懂的语言。
我们一次次接吻。ta的嘴唇轻轻颤抖,我想我的也是。
窗外的星云沉默不语,绚烂,死亡。
十三
手术的那天很顺利,在注射了麻醉药之后,我陷入了昏迷,醒来之后也未感觉到太大的身体的变化或不适。
第二天,麻醉药药效退了,开始感到相对剧烈的疼痛。
第三天,疼痛消减,但出现了轻微的发炎,注射了一点消炎药水。但幸运的是,没有出现更多的身体不适了。
第四天,发炎依旧。
第五天,大致消炎了,身体没有不适。手术成功。
我们彼此拥吻。
朱利安-11不想再等了。Ta希望手术尽快办完,尽快度过康复期。
尽快孕育一个孩子。
朱利安-11要植入一个子宫,这意味着ta的身体结构需要改变,ta需要一个更为宽大的骨盆来柔和地托起整个子宫。
骨盆的手术很快做好了,短时间内也没有发生不良的反应。
接下来需要植入子宫了。
十四
那天还算顺利。一切都还好。她的小腹部由于刚植入的子宫而微微隆起,伤口刚刚缝合,尚未拆线;新植入的卵巢仍然需要进一步调理与适应;输卵管等管道尚未成熟,还需要一系列防护工作。
第二天,我发现我的下巴开始长出了绒毛,而她的卵巢适应得很快,已经开始分泌激素,她的胸部开始微微隆起。
我们相拥而眠,如同星云一般寂静。我们紧紧贴合的肌肤如同彼此在传达某种信号。生命的信号,我们所不知的信号。
十五
朱利安-11在植入子宫的五天后,开始进入康复期,此时我离康复期结束还有两天。
第七天的时候,她的下体突然开始出血。来势汹汹,已经无法考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尝试用无数的方法去止血,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鲜血像洪水一样。她的体温流散得到处都是。我们如同浸在鲜血之中。
我手忙脚乱,一步步陷入绝望,但是电脑完全没有症状显示,只是失血量的进度条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在飞快地上升。
失血量达到2/3。
失血量达到1/2。
失血量上升至警戒线。
最后警戒线。
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凉,可是意识还没有消散。
她笑着,以我无法说出的词汇,笑着。她捧过我的脸,吻了我的嘴唇。
确认死亡。
再提示一次,确认死亡。
十六
后来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我想了许多。或者说,还活着的朱利安-10,与死去的朱利安-11一起,想了很多。
千年来,我们孜孜不倦地探寻一个乌托邦,一个理想国。我们不惜为了它放弃我们的一切,以获得最大的东西。
可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一个最完美的地方?
假如一个乌托邦脱离了人类作为生物本身,那么它还是一个乌托邦么?
假如一个已经脱离了生物本身的人类创建的乌托邦,还是一个乌托邦么?
假如一个已经脱离了生物本身的人类重新寻找生物本身的存在,并把希望寄托给一个乌托邦,那么这个乌托邦,到底又是什么呢?
或者说,乌托邦,本身即为乌托邦?
柏拉图号在宇宙中航行了千年。它经历过生与死,混乱与和平,自由与束缚,你知道答案么?
朱利安-11的身体白皙地将近透明,她笑着,闭上的眼似乎不在看我,而是在看外面的星云。
那么,宇宙知道答案么?
十七
我最后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柏拉图号的所有资料、资源存档,重新分类组合。我看到了之前那次会议中的核电分工提议记录,关于暂停会议,重新讨论会议本身这这项提议,共有五次,那次要挟,是最后一次。
我把一切安排妥当。
朱利安-11的身体已经接近于女性的结构,美丽得如同实体化的黑洞,透明白皙得如同没有杂质。
逐渐冷静下来后,我发现我的男性生殖器已经开始渗出血液。原来并不是手术成功,而是所有的细胞都在等着那一刻。
最后的那一刻。
我带着她的身体,走进了隔离舱。关好里面的那道门。
然后,打开外面的太空门。
巨大的气压差把我们推出了柏拉图号,进入茫茫的宇宙。
那一霎,我只感到身体无法压制体内的气压,每一个细胞在那一霎迸裂,成为微量级别的物质。
与整个宇宙融为一体。
最后的意识里,我突然感到,或许如此,才是真正的乌托邦。
原来答案如此简单。
十八
柏拉图号内。运算程序突然启动,飞快输出一段段代码。
基因配置中。
基因检测中。
基因呈安全状态。
子宫准备中。
子宫注入羊水。
营养供应良好。
子宫准备完善。
受精卵【柏拉图-1】生成。
受精卵植入培育中。
生命状态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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